周香芸和杨宝梨两个,今天跟着班主算是享了大福。逛了一天不算,晚上在六国饭店吃的晚饭,照样的牛排洋葱汤给他们俩点上,引得他们直抻脖子。程凤台不急着吃饭,慢慢抽着一支香烟,瞧他们师徒三人馋肉的模样,非常好笑。两个孩子就不用说了,商细蕊成名之后吃过的高级筵席数不胜数,但是餐桌摆的稍微丰盛一点,他还是一样眼巴巴的贪吃。一时主菜上齐,商细蕊砸吧嘴,吃得有样有款,有滋有味。孩子们学着他使用刀叉,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取笑,那刀柄握在手里直打滑,切狠了锯在瓷盘上,吱溜一声,让人牙根发酸。周香芸像是联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望着杨宝梨低头笑了;杨宝梨也想到了,朝他挤眉毛眨眼睛的笑。
商细蕊说:“疯疯癫癫的,笑啥?”
商细蕊眉毛轻轻一皱,擦一擦嘴,便要开腔,程凤台忽然身子一凛,掐灭了香烟埋头吃饭,说:“别聊天了,快吃,吃完回家去。”
眼睛却不由自主,总是朝前头望过去。商细蕊与他坐了个对脸,便要扭头去看。程凤台忙呵斥他:“别东张西望的!吃你的!”
这可有意思了!有什么是怕人看的?商细蕊耐不住好奇,连问了几遍,程凤台也不作答,只是警告他安生待着,不许引起他人注目。商细蕊多么机灵的脑筋,眼珠子一转,伸出舌头把餐刀舔得锃亮可鉴,当做镜子那样往后照去。后面依稀只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在用餐,女人烫的卷卷的头发,深色旗袍,看不清面目。商细蕊当时就乐了,瞎猜说:“哎?这谁?难道是二奶奶在和人约会呀!二爷,你头上绿啦!”
程凤台怒道:“放屁!”
怕商细蕊再要胡说,轻声道:“是四姨太太。”
商细蕊又乐了:“啊哈!那是你爹坟头绿啦!”
他在餐桌底下踢程凤台一脚:“等什么呢?还不快去打死这对奸夫□□,不怕打不过他们,我来给你撑腰!”
程凤台瞪他一眼,不响。别说是他爹的小老婆,就算真的是二奶奶与人幽会,他也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料理家事,他丢不起这人。商细蕊快意恩仇,不懂这些的,吃了一会儿看程凤台着实沉得住气,使他没有热闹可看,便撺掇说:“连老子的姨太太都看不住!不孝!”
他完全是用做爹的口吻在说话,程凤台可真想揍他!
四人匆匆吃完饭,静悄悄结账走人。这一天磕磕绊绊的,过得倒是充实。两个孩子住在水云楼赁的一座大杂院里,汽车把他们送到门口,商细蕊不愿意进去敷衍他们,朝杨宝梨招招手,杨宝梨俯下腰来听差,商细蕊这时候就像一些大官那样的做派,沉吟半晌,直把人等得性急了,才缓缓地报出一串十几个人名,名单里面有杨宝梨,周香芸,腊月红,当然少不了那个掉家伙的小玉林:“明天早晨六点钟,你们一块儿上东交民巷来,我给你们说戏。”
杨宝梨当场就打了个寒噤,硬着头皮应下了。程凤台就在旁边笑笑,知道商细蕊闲不住,他们几个小戏子要倒大霉了。
第二天清早,因为是冬天,天亮的晚。商细蕊从热腾腾的被窝里爬起来还怪舍不得的,觉得自己是唐明皇,不想上朝,脑袋扎在程凤台肩窝里磨蹭好一阵子,才摸黑穿衣趿鞋。他一会儿准备露两手功夫,便要找布带子把小腿绑上,可是零碎家伙什都留在了锣鼓巷,手边什么也没有。东摸西寻,打开衣柜摸到程凤台的两条真丝领带,凑凑合合给自己绑扎勒紧。院子里小戏子们早到齐了,北风那么一吹,冻得哆哆嗦嗦,面颊喷红。商细蕊推门出来,手上一根三寸宽的扁棍,浑身是一股武人的肃杀之气,小戏子们更是心里害怕了,你瞧瞧我,我望望你,神色惶惶然的,又藏着那么点新鲜劲。商细蕊站在门槛儿上,目光临下扫视一圈,一挥手,小来端出两大盆冷水泼在院子里,这个气候,滴水成冰,眼见着地面结出一层薄冰壳子。小来随后回身进屋,捧出好几只掏空的牛肉罐头依次摆在地上。一番准备工作一气呵成,可以想见,商细蕊计划整顿他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此时一声令下:“唱旦的把跷戴上走冰地,唱生的站罐子上扎马步!”
这可要了小戏子们的命了!
旦角脚上所戴的跷,乃是一双厚硬底子的绣花鞋,手掌心那么丁点大,未经裹脚的天足只能踮脚穿进去,走路也须得翘起后脚跟,身体绷直成一线,步子细碎,看上去虽然摇曳生姿,但是走起路来却是非常吃力。男孩子们的大脚丫子就更不用说了,和戴上镣铐没有区别。小旦们穿上跷,在冰地里走出两步就要滑倒,凡是倒地的,商细蕊接着就照屁股一板子,使人遭受双重的肉体痛苦,苦不堪言。
生角儿的少年们只顾蹲在地上看热闹,笑得嘴里呵出团团白雾,这又招了商细蕊的眼了,扁棍子往掌心里拍了两下,“啪啪”有声,听在耳里,心惊胆战,他道:“你们一个个蹲着跟烟囱似的,干嘛呢?扎稳了吗?”
踱到跟前,挨个儿用扁棍拍腿拍腰的矫正姿势,其他也没有对他们做什么。少年们庆幸之余,更加对唱旦的挤眉弄眼了。不料想经过一刻钟以后,遭罪的就换成他们了!踩跷至少手脚活络,四肢便宜;站在空罐头上扎马步,下盘稍有松懈,立刻人仰马翻!坚持住的也是双腿酸麻不住地发颤,这滋味,别提了!
有那撑不住的便喊叫:“班主!腿麻了!站不住啊!”
商细蕊点点头:“你下来吧!”
小戏子心头一喜,就要偷懒。他也不想想,商细蕊能是心慈手软的人吗?把小戏子招到跟前,摁着他的腿:“哪儿麻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