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了信皮儿一瞧,方知是看街老爷已经谋下来县丞的差事,要在家里摆酒,还要烦请乔娘子做个监厨的活计,不必上灶,只要看着雇来的厨娘们,教导火候盐酱就是了,倒好赏下二两银子。
三郎见了赶忙往前头去见了县丞老爷,说些恭喜的话,老爷也笑道:“你我都是老街坊了,这一回下官偶然上来,日后少不得还要你和李四郎相帮,既然今儿来了,我也不瞒着,明日起就提拔你做了看街老爷,叫那李四做更头儿吧,让他做主再收一个徒弟,两个伴着打更才是。”
三郎赶忙谢过了,那赵县丞又说如今家里房子浅窄,摆酒请客显得不体面,已经借了一个同僚私宅的园子摆酒,那一日还要烦请乔娘子早日过去帮衬应酬,三郎答应着告辞出来,家去对乔姐儿说了,夫妻自是欢喜。
转眼到了摆酒这一日,那赵太太早起也妆扮起来,叫新买的丫头来请乔姐儿,两个一起坐车往园子里去。碧霞奴因为是到后头帮厨,想来都是厨娘,也不十分回避,搭了县丞太太的香车往那家去。
谁知到了门首处才知道原是自己教针黹的那家,因笑道:“原是借了他家的园子,倒好体面。”
赵太太因问道:“怎么乔娘子倒认得他家?”乔姐儿遂将当日周夫人荐了自己来此处与宋氏娘子作伴之事说了。
赵太太听了长吁一口气笑道:“前儿我们老爷想请你做个管厨娘子的时候,我还只怕你与他家有嫌隙不肯来,如今听见你们冰释了前嫌,这才松了一口气。”碧霞奴闻言不解其意道:“奴家与这府上能有什么嫌隙呢?这话就不明白了……”
赵太太一愣,继而笑道:“是了,当日你还年小,不肯放在心上也是有的,倒难为你这般大大方方的往先前退亲的人家儿来。当日你们三爷吃了官司,我就是求的这家夫人出力,怕你面上过不去,也没仔细告诉你……”
乔姐儿再想不到唐家就是当日退定的县尉家中,如今听了这个缘故,春暖花开时节到好似坠了冰窟一般,身子打了个寒颤道:“怎的竟是他家……”
原来当日唐夫人有意亲近乔姐儿,央了周评事太太前去聘请到内宅来做针黹,并不曾通报官讳,只说是寻常富户,又怕乔姐儿起疑,收下家中一应执事,连灯笼都换成了寻常百姓用的,所以来家这些时候,再猜不到他家上来。
如今听见赵太太无心之言,心神恍惚起来,早知如此,就是饿死也不该到他家来谋差事,自己丢了颜面是小,若是三郎知道,心里存了嫌隙,岂不是妨碍了夫妻情份。
赵太太见乔姐儿这般模样,方知自己泄露天机,倒给这大娘子添堵,只得说笑着岔开了话头儿,碧霞奴也只好有一搭没一搭说两句,到了内宅各自分手,丫头引着自去灶上帮厨。
张三郎自去院子里头官客席上赴宴,只因他虽然升任了看街老爷,也是个没甚品级的管事,自是安排在最后一桌席面儿上,虽然前头赵老爷多多酬谢县尉唐老爷帮衬着办成了流水席面,三郎竟一点儿不知道。
一时散了,寻个小厮带路,到了后厨要接浑家,见乔姐儿出来,眼睛红红的,唬了一跳,只怕是受了人家挤兑,上前来关切问道:“怎的了,莫不是这里管家娘子给你脸子瞧么?”
碧霞奴见丈夫面色如常,只怕还不知道此处就是县尉唐家的私宅,勉强忍住了委屈笑道:“这一日看过十几桌的大菜,眼睛怎的能不酸涩,家去炖些梨汁来吃,兑了水洗洗眼就是了。”
三郎是直性汉子,听见浑家恁般说,方才放心,接过了包袱皮儿,引着浑家依旧从后头角门儿出去,一径来家不提。
晚间夫妻梳洗已毕,乔姐儿缩进丈夫怀里,有些欲言又止的,心下存了个疑影儿,怎的当日相见,说了是乔秀才家的女孩儿,那唐夫人倒是没事儿人似的,面上一点儿不尴尬,莫不是县里还有个别的乔秀才,所以不肯放在心上,又或是此事时隔多年,竟是忘了也未可知。
如今若是对丈夫贸贸然说起来,反倒招的他心里憋闷,不如不说,过几日也就混忘了。三郎见浑家好似有些话要说似的,因搂在怀里柔声问是怎么了,乔姐儿摇头儿道:“没怎的,今儿烟熏火燎了一天,头疼得很。”三郎听了方才放心,催促妻子早睡不提。
一连数日无事,碧霞奴便将此事丢开,不再放在心上,如今张三郎升任了看街老爷,活计轻省多了,也不必做那巡更下夜的勾当,夫妻夜夜一处伴着,只因家道艰难些,两个只点一盏孤灯,三郎等下闲来读些诗书,乔姐儿做些针黹,待到灯油燃尽,便不挑亮,挨身睡下,夜夜被翻红浪,好似一对神仙眷属一般。
正应了那句俗话,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这一日夫妻两个起床收拾了,乔姐儿刚打发丈夫吃了饭,与他穿官衣儿佩太平腰刀,忽然听见街门拍的山响,乔姐儿唬了一跳道:“莫不是街面儿有事,巡城的兵丁来请你的示下?”
三郎听了赶忙开门,冷不防一把锁链就套住了脖子,抬眼一瞧,站着四个耀武扬威的捕快,为首的一扯手中锁链道:“张三郎,你的案子犯了!”
三郎不知何意,伸手一抄,扯住了颈上的铁索,好大膂力,倒把那个衙役险险拽了一个跟头,沉声问道:“这位上差,不知下役何罪之有?”
那捕快听他口称“下役”,冷笑一声道:“三爷,劝你省些事吧,街面儿上谁不知道您老升任了看街老爷,妹夫又是三班总捕,若是没有大老爷的签票,哥儿几个也敢来老虎头上拔毛?不如跟我们走一趟,凭你县衙上分辨去,只管拉拉扯扯,惊动了内宅宝眷,面上须不好看。”
正说着,忽见乔姐儿出来,见锁了三郎,唬得花容失色,上前来护住了丈夫道:“各位官爷,有话好说,便是拙夫有罪,到底是何罪名,谁告下来的,也要求个分辨才是。”
那捕快见碧霞奴虽然生得娇弱柔媚,言语却不含糊,是个有见识的妇人,只得说道:“如今县尉唐老爷家中,状告张上邪强娶有夫之妇!”说着,再不肯迁延,四个捕快如狼似虎一般的上来,推开碧霞奴,拥着三郎出去。
不知何处却蹿出一只奶狗来,吭哧一口咬住了为首那衙役的官靴,那捕快唬了一跳,就势一蹬,把小狗甩在地上,还要上前来踢。
乔姐儿赶忙伸手抄住了阿寄抱在怀里,往内室一丢,对关了房门,捕快方啐了一口道:“没功夫儿理这小畜生,哥儿几个交差去!”拥拥簇簇的扯了三郎往县衙里去。
乔姐儿此番也顾不得回避,赶到了街面上喊道:“三郎自去,奴家与你打点。”三郎此番给人锁着回不了身,也接言道:“娘子莫怕,锁了街门收拾东西到妹子家里住去!”
乔姐儿见锁了张三郎去,一行哭一行来家,锁街门开房门,阿寄直扑到裙角上头来,呜呜咽咽的叫唤,好似也给吓着了,乔姐儿抱了奶狗,坐在炕沿儿细想,当日分明是那唐县尉家里仗势退亲,自己家中人口凋零,实在打不起官司,才忍辱含羞退了,如今怎的却告起自己的丈夫来……
再想起当日那唐夫人和宋氏奶奶对自己倒是和颜悦色的,又好似时常借故试探自家针黹女红、堂上灶下功夫如何,如今想来,莫不是对自家动了觊觎之心?只是自己已经嫁做人妇,又不是在家的大姑娘,况且他家又有当家的少奶奶了,如今这局面把人要了回去,到底是图得什么……
想了一回,没甚头绪,只得翻箱倒柜的找出与三郎的婚书来,如今此物在手,便是对证,又想到诉讼之事上头自有回避制度,既然是县尉家里告状,便插手不得此事,三郎在堂上想来也未必吃亏。
正要收拾东西往妹子家里听消息,忽然听见街门响,开门一瞧竟是二姐儿来了,如今挺了大肚子,怀里又抱着欢姐儿,拉了姐姐的手道:“我们大郎说了,姐夫怎的又摊上了官司,恍惚听见是那唐不死的家里要告咱们?好下流没脸的人家儿,当日背信弃义退了定,如今却会倒打一耙!”
乔姐儿乍见了亲人,眼圈儿一红滚下泪来道:“难为你想着来,这一回进去,全靠妹丈扶持他了……”
二姑娘柔声道:“姐姐莫急,有我们当家的在,打是打不坏的,就是男监里头也没什么,还有个什么花二爷看顾帮衬,如今莫要自乱阵脚,与我家去住两天,仔细商议个对策,把人捞出来才是万全。”
碧霞奴只怕唐家来人明抢,自己也不敢住了,听妹子的话,收拾了随身之物,将婚书贴身带了,抱了阿寄,房门落锁借住妹子家中。
晚间大郎来家,因是实在亲戚,小门户不用避讳,外头饭庄子叫个席面,请乔姐儿压惊,如今丈夫给人捉去,乔姐儿哪有心思吃喝,只赶着问些衙门里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