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7月31日,认识的。”
2004年7月31日,李昭正在过暑假,初二的学年已经结束,马上就要升初三。
他跟现在差不多,不讨人喜欢,成绩偏科,数学尤其差,暑假也在补习班,有一日补完课出来,外面下暴雨,雨点像弹珠一样蹦在人脸上,李昭皱着眉,抹干脸上的水,对旁边的人说:“你把雨伞拿远点,溅到我了。”
那是补习班的同学,回道:“那你也撑着伞不就行了?那边就有卖的。”
李昭没有带钱,就算带了,他也不会去买这种趁着下雨兜售的伞。他爸以前就买过,也是某次下雨,只买了一把,一家三口撑,最后每个人都淋了雨,回去没用几次,那把伞就坏了,他扔到了楼道里的大垃圾桶里。
“我妈的车来了,我走了。你呢?你爸妈不来接你吗?”
同学又问。
“我妈不在了。”
李昭说,“肺癌晚期。我爸值班。”
于是李昭就得到了一把充满愧疚的伞,他的家没那么远,无需要坐车,走回家去,门却是开着的,爸爸正站在沙发旁,用他的毛巾,给一个陌生人擦着头发。看到他,只问他的小灵通为什么打不通,
李昭看一眼沙发上的人:“你现在还要把好人好事捡回家里做了吗?”
他爸把他拉到一边说:“没办法啊,他在路边找我借电话,打给他老妈。结果是国际长途,他妈半天才接,说已经在国外入籍了,以后也不回来了。他说起码把生活费打回来,他在这边钱都花光了。结果他妈讲……”
爸爸突然不讲了,说涉及案情,不方便透露。
晚上的时候,爸爸让梁泊言和李昭睡一间房。用完李昭的毛巾以后,梁泊言又穿上了李昭的睡衣。
至于他那湿透的衣服,放在脏衣篮里,李昭蹲下来看,从衣裤到袜子都浸满了水,这放在语文的阅读理解里,应该是反应了角色绝望的心情。
“在发什么呆?”
梁泊言已经洗完了,头发半干,有些凌乱地贴在额头上,一滴水珠从鼻梁滑下来。
李昭想,他爸固然是一个见到条狗都要救的好警察,但梁泊言的确是那种会得到更多骨头的流浪狗。
“在想你妈为什么不肯给你打钱。”
李昭说,“我爸只把话说到一半。”
梁泊言一愣,然后明白过来:“可能觉得不太好说吧,其实告诉你没什么的。我爸在内地做生意,暑假的时候,我妈都会把我从送到内地来陪他。但今年她好像特别忙,整个暑假都没见过几次,我还正奇怪他怎么又好几天没出现呢,结果一打开电视,发现他已经被抓了,没过一日,我住的那套房子也被查封了。
“再想找我妈,香港的佣人话她已经走了,连家里的珠宝都带走,只剩下几套衫。我身上从来没带过钱,要么刷卡要么别人替我付,在路边找了很多陌生人,只有你爸愿意借电话给我打国际长途。打了好多遍我妈接了,她说不能打钱给我,因为……都是赃款,打过来就会被冻结的。
“不过,看新闻我才知道,原来我爸在内地,是有老婆的。”
额前的头发又扫到眼睛了,梁泊言用无名指按住揉了揉,余光瞥到李昭的眼神,又觉得有点好笑:“喂,这么惨的事情都跟你讲了,借点钱给我返香港好不好啊?机票都买不起了。”
“我爸很穷的。”
李昭说,“我妈肺癌晚期了,医生都说没希望,他还非要治,最后存款也没了,还得单位同事给他募捐。”
最后也没有治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别人都安慰他爸。但李昭总觉得,家里只有一个人抽烟,不是李昭自己,也不是他妈。那个人造成此种局面,是该负点责任的。至于为什么只有那点存款,更要归咎到他的父亲多么爱帮人忙借人钱。一个人如果总是对外人如此良善,却让家人承受代价,那李昭很难承认这是个好人。
但梁泊言说:“你爸爸是个好人。”
梁泊言在李昭家里度过了一整个暑假,他在香港上的是全英文学校,便给李昭补习英文,但对内地的题型并不擅长,主要练的还是口语。闲来无事,便给李昭唱英文歌,把伴奏下在MP3里,插上耳机线,两人分着听。
唱完梁泊言便问:“唱得好不好啊?”
问多几次之后,到了晚上,梁泊言经常就不见了。李昭会用小灵通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怀疑梁泊言可能是喝了酒,都开始讲粤语了:“有事,听日返屋企啦!”
明天就回来,这是梁泊言的许诺,但他时常违约。
等暑假结束时,李昭发现,梁泊言已经存了足够的钱,不需要借钱,就能返回香港。
李昭问他怎么赚钱这么快,梁泊言说:“出去卖唱咯,不是你赞我把声好靓吗?”
后来李昭才明白,原来梁泊言听错了话,他说的是梁泊言声音很亮。轻声唱起来的时候,李昭会觉得,那间背阴的屋子里,天花板上,仿佛有灯次第亮了起来。
然后,在余下的十几年里,慢慢一盏一盏,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