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桥在靠近芜城最南边山郊的地方,过了桥就是一片矮山,靠湖的一面低处种满了桃树,半山腰上则种了一大片的玉兰花,每年春天这里都会有许多人来野炊。
因为是工作日的缘故,今天这里并没有多少人,南桥上的车辆也并不多。
两个人打车到了南桥外就下了车,一路走过去,走到桥中时,苏未屿望向远处船只的影子说:“如果去海边,是不是能见到很多大船。”
温淮骋顺着看过去:“如果去渔业发达的海岛应该是能看到的,你会晕船吗?”
“我不知道,我以前没坐过船,但我有点晕公交车。”苏未屿坦白道。
“那就难说了,但如果你不晕船,夏天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海岛,还可以让渔民带我们出海。”温淮骋单手撑在栏杆上说。
苏未屿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春天一起看玉兰花,夏天看海,冬天我们已经约好看雪,那秋天呢?”
温淮骋歪过头想了想,而后笑着说:“秋天我带你去看银杏,比那条我们走过的路上还要多的银杏。”
苏未屿握住他搭在栏杆上的那只手,点点头。
山上果然没什么人,他们找了处能看到远处湖景的小山坡停下,拿出准备好的垫子铺在了地上,两个人就这么依偎着坐下。
苏未屿把头靠在温淮骋的肩上:“昨天让你担心了。”
这一次温淮骋没再说没事,而是低着头把他的手攥在手心里揉捏着:“以后不要隔在门外了,看不到你我会心慌的。”
苏未屿心口一酸,连带着眼睛也开始热,他几次张了张嘴,最后做了两次深呼吸后,才出声道:“我父亲,也是跳楼去世的。”
温淮骋多少猜到了一些,否则苏未屿不可能平白无故对跳楼这件事反应这么激烈。
“你最开始问我为什么学不好英语。”苏未屿脸色有些白,手也微微颤着,被温淮骋握得更紧,“是因为我母亲,她是一个英语老师,叫杨蕊。”
这话说得前后很没有逻辑,毕竟按理来说,如果家长其中一方是某科老师,孩子的这一科成绩哪怕拿不到顶尖也绝对不该是垫底的程度。
但温淮骋什么也没问,只是安静地听着。
“说是母亲,但她除了生下我以外,并没有对我履行过母亲的责任,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和我父亲结婚,明明她一点也不爱我父亲。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一直在出轨,找各种各样的男人。我父亲那时候总是很忙,常常出差,家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她喜欢带不同的男人回家,每一次她带人回来,都会把我关在阳台,然后扔一本英语课本给我,然后大声放录音磁带,让我跟着磁带背英语课文,我那时候才六七岁吧,根本不认识几个单词。但如果我不能在她和别人偷完情后背出来那些课文,她就会把我关在阳台不让我吃饭,所以我那时候真的,很讨厌很讨厌英语,只要一看到那些单词,就会想到那个女人。我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么方式折磨我,如果她嫌我碍事明明可以直接把我赶到外面去的,后来我想也许她是心虚,怕声音传到隔壁去,所以才故意每次开大录音机的声音又让我扯开嗓子跟着读。”
说到后面时,温淮骋把他抱进了怀里,他刚想说没关系,却发现原来是因为自己在发抖。
不仅是身体,连他的声音都抖得不成样。
他苦笑着叹了口气,继续说:“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对一个男的好像是真的动了心了,想和那个男的私奔,但她太贪心了,一个人走不算,还想把家里的钱也一起带走,结果被我父亲发现了,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杨蕊不爱他,也许也是知道杨蕊出轨的事情的,但他一直都忍着,直到他终于明白,隐忍也不会改变这一切。”
“别说了。”温淮骋眼框微红,抬手抹去苏未屿脸上的眼泪,可眼泪就像止不住似的,不断地滑落下来,温淮骋喉咙有些堵,心里更像是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巨石,闷得他喘不过气。
但苏未屿只是摇摇头,缓了缓后说:“我父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的脾气总是很好,在那天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样子。那天他就好像是变了一个人,眼睛猩红,像是一匹野兽。他在我面前捅了杨蕊整整十五刀。”
他也许永远没办法忘记那一天,忘记那个女人被他一直以来温柔和善的父亲,用刀捅得不成人样,一身窟窿的样子。满客厅都是她流出来的血,他坐在沙发上,血流到他脚边,弄脏了他的鞋底,而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听着那个女人从破口大骂到呼痛求饶,最后再也发不出声音。
“她咽气以后,我父亲拿着刀看着我笑,他那时候也许是想带着我一起死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后只是拿着那把刀从我面前走过,从阳台上跳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从屋外撞开门进来,刺耳的女人尖叫声把他的目光从地上女人的尸体上吸引过去,他看到一张张惊恐万分的脸,然后有人在呕吐,有人在哭泣。
为什么要哭呢?他那时候好像是这么想的,似乎也这么问出了口。
而就因为这么一句话,自此那里的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一个冷血又残忍的怪物,哪怕那时候,他明明只是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而他们却认定,他的基因里有着犯罪的宿命。
就像他的父亲苏朝逸那样。
很多人问他为什么那时候能说出那么冷血的话来,苏未屿从来没有回答过。
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那时候的想法,但他无法否认,那时候他的确就是那么想的。
他们问他理由,但或许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苏未屿想,那些人怎么能指望一个八岁的孩子给出一个完美的解释呢?他那时候甚至还并不很能理解死亡是什么,也无法向人们描述恐惧是什么。但是质问的人多了,连他自己都怀疑起来,是不是真的是他太冷血了,不然怎么看到那样残忍又恐怖的画面,却不哭也不叫。
不仅是当时没能流泪,甚至后来的很多年,他都没为那两个人掉过一滴眼泪。
他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悲伤,但偶尔,他会很怀念苏朝逸。苏朝逸会记得在回家时给苏未屿带他喜欢吃的奶糖,还会给他带一些小人书,给他带各种各样的玩具,只要在家里休息的日子,都会陪着他玩或者看书,给他讲外面的事情。苏未屿很喜欢苏朝逸在家里的日子,因为那是童年里仅有的可以称得上温暖快乐的日子。
但是太短暂了,一个一年365天里只在家里待上十天的父亲,于他而言,就像是卖火柴女孩手里的一把火柴,在漫长寒冷中,短暂地给他一点温暖后又迅速熄灭。
苏未屿紧紧攥着自己的小臂看向温淮骋:“那时候我好像真的不难过,也没有哭。”他抬手抹了把脸,看着上面的泪液困惑不解,“为什么呢?是因为我真的很冷血吗?可为什么我现在会哭呢?太奇怪了啊。”
温淮骋垂下眼睫,不忍看他这个样子,只好抬手搭在他脑后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不奇怪。很多人在幼年经历创伤时,是无法立刻意识到那些伤痛意味着什么的,但这不代表他们是冷血的,无法感知悲伤的。”
因为对他们来说,稍有不慎,那些痛苦的回忆可能就不会成为落痂的旧伤疤,反而随着个体意识的苏醒,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越来越无法愈合,发炎溃烂。
温淮骋指尖微凉,苏未屿所说的一切都让他心惊。
在苏未屿的世界里,他已见过了太多人的冷漠和恶意的揣测,哪还敢轻易展示自己的软腹。又既然无人可依靠,便也只能用荆棘包裹自己,用冰冷尖锐的利刺保护自己,哪怕在这同时,自己也会被尖刺伤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