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窄吗?即使心怀宽阔到能容纳高山大河,也不能有一块角落藏污纳垢。侯副书记要是在公社党员干部会上,会这样深刻而生动地演讲的。现在,说着这种错话的,是他的老婆,一个农村妇女中的粘浆子,她才不管他是堂堂的人民公社党委的副书记呢!她敢碰撞他,她也爱抚他。急了,她敢开口骂他。他怎么办?他们经人介绍见面时,她怯生生坐在屋子的角落里,羞得抬不起头来,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村姑娘,生养了两个孩子,当了四口之家的家庭主妇,现在泼辣而蛮不讲理了!她一晌不缺地挣工分,一会儿不闲地忙里忙外,为一分钱和卖菜的人争呀吵呀,丢了一个鸡蛋在街巷叫骂……他给她讲了多少道理,她反倒越来越泼了,“农业社里兴时的是恶人!老好人尽受欺侮!”
唉唉,有什么办法呢!他把她压在自己胸脯上的粗壮的胳膊挪下来,哎嘘一声,作出决定,算了!不必再惹这位惹不起了……
窝窝囊囊地过完了星期天,周一清早,侯志峰出了家门,上班去了。他发觉,他的精神处于一种难以控制的敏感状态中。
“侯书记,起得早!”
“老侯,上班呀!”
……
和他打招呼的人中,有的是他中学时期的同学,有的是临村的乡党。他是当地人,又是当地地方党的基层组织的负责干部,熟人老友总是以尊重的口气和他说话。他却不敢把眼光在那些热情的脸上久留,只是勉强地装出一副生硬的微笑,支应过去了。那些通过合法的或非法的手段,贪馋地吞食人民的财富的家伙,居然能够心安理得地奢谈革命和道德,他佩服他们了,那也是一种本领,需要怎样的力量来保持自我的心理平衡呢?
走到公社机关门口,四方水泥柱上,挂着中国共产党河口公社委员会的白底红漆大字的牌子,心里觉得更愧了。往常,出出进进,似乎不大留神,今天,那牌子上的红字显得特别显眼了。
初夏的清晨,微风吹动泡桐树的绿叶,公社小院里很静,好多门上挂着铁锁,他无疑是早到者。
办公室小乔把一卷夹着公文的卷宗放到桌上,笑笑就走了。
他打开卷宗,看看有什么急件需要立即办理。隔了一个星期日,又是这样厚一摞公文,人民公社包揽多少事情呀!
大清早,院子里就吵闹起来。两个农民,撕扯着走到他的门口,其中一个满脸血污。
“侯书记,你看,他把我打成……”满脸血污的社员在陈诉,“哎呀——”
“你甭给我赖账!”另一个更硬,“他把鼻血抹到脸上,装哩!”
问问原由,不过是分粮中有五斤差错,一场不大的官司。侯志峰说:“先到卫生院去擦洗了血,有伤包扎了,再来说话。”
两个社员出门以后,他又坐下来。五斤小麦,值不到一块钱,打得头破血流。一百块钱,白送来,偷偷夹在点心盒子里。一百块钱能买多少小麦呢?他将怎样出以公正之心去评判这个不大的经济纠纷呢?
卷宗里有一份通报,是县委发出的打印件,地处秦岭山区的岔子公社的一位副社长,参与了盗伐森林的活动,给开除党籍了。通报前面有县委加的按语,要求在各级党员会议上传达,以示警戒。党的纪律是无情的。挂着共产党的招牌去干危害国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的投机分子,迟早会被剔除出党的队伍……党委书记者严已经批阅过了,要他在全社党员会上讲读。他是分管党委组织和宣传工作的……
必须卸下这个精神负担!唯一挽回的办法,就是立即还清那一百块钱。既不能让老婆知道,也不要给组织说了。组织上倘若一宣传,却可能引起家庭的矛盾。家庭矛盾闹得他早已疲倦了。他不怕她,无非是他比她更顾及影响,想得更多些罢了。算了,只要自己良心上能过去就行了!
急急赶到汪水寨村口,侯志峰跳下自行车。他至今不知道妻子的妹妹家的门中叔叔的名字。民办教师是有目共睹的一个职业,他打问出来,民办教师的父亲叫汪生俊。
汪生俊正在院里的猪圈旁抛土垫圈,扔下锨,笑嘻嘻地让他坐到屋里。
“你所反映的问题,我负责去调查解决。”侯志峰坐下,把汪生俊硬塞到手里的纸烟接住,又搁在桌上,他不会抽烟,“问题是会得到合理解决的,你放心。”
“没掺得一点假,你尽管调查。”汪生俊说。
“这个——钱,”侯志峰从内衣口袋掏出十张十元票,放到桌子上,这是他刚刚借来的,“点点你的钱数。”
“这——唉!”汪生俊慌忙抓起钱,又塞回他的手里,连他的手一齐抓紧不放,“你这人——”
“放开手!”侯志峰生气了,恼怒了。他讨厌那张巴结的笑脸,即使他反映的问题属实,他也令他讨厌了!他给他的家庭平添了麻烦,害得他活活儿受了两天煎熬。“你再不听劝,我就把这钱交到县上去!”
汪生俊的手松了,起先是愣神,后是吃惊,随之就尴尬绝望了。
“我走了。”侯志峰站起身。
浑身轻松自如了,心儿又稳稳实实地落到实处,正常地有节奏地搏动着。他扬起头,走出汪水寨的村巷,行走在乡野间的黄土路上,高原上的初夏时节,梯田里卷迭着一层层绿浪,点缀着几株桃树和杏树的墨绿色的帐篷,落日前的一瞬,正呈现出一派绚烂的色彩。他踏着自行车,朝中心小学的方向驰去。
实在料想不到,汪生俊本人就是大队支书的近门哥哥,他的儿子原来进学校当民办教师,凭借的就是支书哥哥的权力。他的儿子不仅没有体音美方面的特长,连一二年级学生也组织不到一起。他在十年动乱中读完小学和初中,严格地说,他本人现在应该坐到四年级教室里去重新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