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驴日爱吃!凡是咱们地里长的,树上结的,圈里养的,他都爱吃爱拿!好!这回叫驴日的吐光!”
老李躺在河堤边的糙地上,挣扎着睁开眼,似乎已经初步恢复听觉,双臂挣着撑住地面,坐了起来,忽然爬下,口齿不清地说:“乡党爷们……我不是人……”
“你是……电霸王。”
“你是电老虎!”
“你是电——狼!”
老李爬在地上,呜呜地哭。
老者此时动了恻隐之心,蹲下身来,划着火柴,点燃了柴糙,冒起火焰,烤着那瑟瑟抖索的老李,奚落说:“老李哇!你以往做事也太绝情哇!你想想,那年我们正打麦子,你断了电,打麦机当下不转了。而今家家户户都要轮流打麦,你欺侮的是全贺家村农人……”
“你还给他烤火!”
“把驴日的扔到水里去!”
说时迟、那时快,冷娃拉住老李的双手,旁个青年抓住老李的双脚,从糙地上提将起来,叫声一二,老李又回到河水里去了。
众人在岸上哗笑,取乐,看老李在水里没死没活地乱扑乱打乱刨。
冷娃又跃下水去,把老李又拉上来。
老李又灌满一肚子水;又被驮上牛背;又把黄汤吐出来;又是在糙地上挣扎呻吟翻白眼。
众人很开心地笑着。爱说调皮话风凉话的人,此刻有了显露本领的机会。不爱说话的人甚至老好人,嘴里虽然不说而心里也很受活。大家都出了气了。这个屁股上挂个工具袋提兜里装着个账本的老李,往日里比省长比皇上还厉害,干部和村民一律没人敢惹,说不顺溜就断电!现在,这个电霸王电老虎电——狼,正被洪水折磨得半死,向他们感恩戴德。他落到他们手里了,真是上苍有眼!
小伙子们又哄闹起来:“把驴日的再撂到河里灌一肚子黄汤!”
老李本能地抱住了老者的腿,死死不放。
老者这回急了:“难道说——日后不用电了吗?”
话不在多,全看说到说不到点子上。老者这一句话,一下子把在场的人镇住了。大伙似乎突然从快话的开心境况里清醒过来。既然冷娃救下了老李,日后老李还要来负责贺家村的供电工作;如果冷娃不救他,让洪水把他冲到海里渺无踪迹,还可以指望县电管局另派一个好电管员来。老李没死还管他们用电。老李还是活生生的电霸王电老虎电——狼!
好几位村民蹲下身来拢火,给老李烘烤。有几位帮老李擦干净身上脸上的泥污,表示对刚才的不敬行为的忏悔。有的人咕咕哝哝抱怨冷娃太冷,既然把人救上来,就不该三番五次扔到水里瞎折腾……
冷娃突然往地上啐了一口,冷冷地说:“我准备用牛碾麦子用石磨磨面用煤油点灯豁出来不用电了,看他电狼电老虎电霸王还能把我坑死?”说着唾着,转身走了。
众人却忙活着救老李。
老李已经有气无力,浑身绵软,精疲力尽了。他听见了这些人的全部议论,感觉到了贺家村村民现在对他的全部关心和救助。忙乱的手和热气的人的火,然而心里却十分冷寂。
这些人还是怕他才……住在南村,我想进城去办点事。恰好队里的卡车今天进城给供销社拉货。天麻明,我就赶到司机南小强家里去等待。
小强刚起床,坐在炕沿上,弯腰拴着鞋带,不停地甩着扑落到额头上的黑乌乌的头发。炕和桌子的空档间,支着涂了红漆的钢筋盆架,印着红双喜字的脸盆里,红格毛巾叠成三折,泡在冒着热气的温水里。口杯上横架着牙刷,毛刺上已经挤好一滴牙膏,只需端起来,塞到嘴里去。小强端起口杯,走出门去,院里就传来牙刷刷牙的有节奏的声响。
我暗自想:司机小强娶了个好媳妇,真会服侍男人哪!
媳妇走进门,两只手端着两只碗,碗上横放着一双粉红色塑料筷子。她把一只碗放在桌上,双手把另一只碗递到我面前,那碗底沉着三个荷包蛋。
“你不吃,她不高兴。”小强擦着脖颈,对我诚恳地笑着,“我这位就是这脾性。”
“看你眉毛上头的油墨,咋洗的脸?”媳妇用指头按着小强左眉上头的一丝隐隐的黑斑,“重洗。胰子在那儿放着,不用,邋邋遢遢!”
小强咧着嘴朝我笑笑,虽然是无可奈何的神气,还是顺从地又撩起水来。
媳妇长得端眉正眼,算不得画报上的美人,却也挺好看。她对小强的卫生要求如此严格,自己倒不见得收拾打扮得多么花俏。上身一件男式黄军装,脖子里露出一圈红色的毛线,头发是女运动员的那种自由发式,熨熨帖帖地披在头上。她出出进进,给小强做着出车前的准备事宜。现在,她又端着茶壶走进来了。
“这回合格了吧?”小强面对媳妇,淘气地笑着,说着就去端那碗鸡蛋。媳妇抿着嘴,把一只盛着脂膏一类东西的小盒扭开盖儿,递到小强面前。
小强又咧开嘴,朝我笑笑,不好意思的样子,还是把指头伸进盒子里去了。
媳妇拧好盖儿,说:“天冷了,风刮得皮糙肉裂的……”
我后悔了,应该在街道里等待。插在这一对如此热火的年轻夫妻之间,多碍眼嘛!
“记住——”临出门时,媳妇郑重地说,含有警告的严重语气。
“什么?”小强站住,瞪起眼。
媳妇用手指在自个嘴上轻轻拍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