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笔在墨碗里蘸墨汁时,无意中看到了她的领口。她前倾着身子,双手压着纸的两个上角,领口的衣服就张开来,露出一块三角形的赤裸的皮肤,那皮肤很细很白,那领口里散发出一缕异样的气息。我有点神不守舍,把字儿写错了。我说:“扔掉,重写”
写完横幅和标语,她就收拾扔在地上的那些写错作废的红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纸上未干的墨汁染得她的手掌黑糊糊的。她张开手指,说:“看看,我的手脏成啥样儿了!”
我说:“洗洗吧。”
她说:“你给我洗。”
我的心猛地一跳,似乎轰然作响。我笑着说:“那不费什么事儿。”
她已经在脸盆里倒下凉水,又从热水瓶里倒下热水,说:“你也来洗吧。”
我和她在一个脸盆里洗手。我攥住她的手指,装得若无其事他说:“我给你洗吧!”她挣了两下,我攥得更紧了,她再没有动。我看见她的耳根cháo起一缕红晕。我用温热的水搓洗她的手掌和手指。我现在才可以光明正大地欣赏她的手,那手指像细嫩的水葱,柔若无骨。她一任我替她搓洗着墨痕,以一种似怨似嗔的眼神瞅着我,却根本不会使人感到她是真怨真恼了。我受到鼓舞,一把抱住她的脖子。
无言的亲吻。我的脸颊挨着她的脸颊。我的一切顾忌都忘掉了,我已被灼热的火烧烤得晕头晕脑。当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久久相吻的时刻,我几乎完全被熔化了。
她终于推开我,糙糙地擦了脸,跑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点着了一支烟。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真的发生了?我只觉得这房子太空旷了,空旷得一刻也呆不住。我要每一分钟都和她呆在一起,须臾不离。我朝打字室走去。
推开打字室的门。她趴在桌子上,双手压在额头下,直到我走到跟前,她也没抬起头来。她后悔了吗?她怨恨我了吗?我正有点不知所措,她忽地跳起来扑到我的怀里,双手搂住我的脖子,箍得我简直透不过气来……
没有月光,星星稠密,河滩上稍见朦胧的星光。我坐在河边,抽烟,等待。她来了。她穿着短袖衬衣和裙子,夜风吹得她的披肩的散发一摆一摆的,我站起来,摔了烟头,奔到她跟前,抱住了她的肩。她看见我跑过去,也张开双臂朝我扑来。我们一起摔倒在沙滩上。夜色愈加使人放胆,我和她都更舒展坦然了。她伏在我的臂弯里,呢喃地说:“就这样躺下去,再甭醒来,让河水把我们冲进大海,我也不悔。”
陇海路上夜行的列车隆隆驰过古老的县城,没有停步,也不见减速,只是鸣叫一声,又奔驰而去了。我感到了大地的颤动。
我搂着她的肩膀,她勾着我的腰,顺着沙滩,漫无目的地走着。夜宿在蒿糙棵子底下的野兔被惊动了,哧溜一下惊恐万状地从小凤的脚下蹿过去。她吓得“啊哟”一声惊叫,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意识到她对我的依赖是那样的自然。
河滩一块高出沙地的老滩上,有一个用树枝和包谷秆子就地搭成的茅糙庵子。往远处一瞅,类似这样的茅糙庵子像雨后糙地上的蘑菇一样遍地都是。那是到这儿来采掘砂石的山里人临时栖息的窝棚。秋收以后,河水日渐减少,冬闲无事的山里农民便搭帮结伙背着被卷赶到河滩上来,用树枝和当地农民丢弃的包谷秆子搭成这样一个遮风避雨的窝棚,夜晚蜷缩进去。他们有的来自商洛山区,有的来自秦巴山地,也有我们东源上的农民。他们掏掘砂石,卖给正在兴建着的工厂,挣一把来之不易的票子。到第二年初夏进入洪水季节,他们就像候鸟一样飞散了,回家去准备收割麦子,等到秋后再来。
我的心里掠过一道阴影。我刚从部队复员回来那年冬天,村里几个小伙联扯我来挖掘砂石,我没有来。我现在却和一位可心的姑娘在这儿散步,像欣赏半坡遗址里那些人类先民们留下的生活遗痕一样,而我其实完全可能就是这里某一座狗窝似的窝棚的主人。我心里的那道阴影久久不散,影响了我的迷醉的情怀。我从她的肩上松了手,点燃了一支烟,坐在一块石头上。燃着火柴的时光,光亮照出了三块被烟火熏成黑色的石头,那是主人支锅烧水或煮饭的地火灶了,真比半坡先民的灶台还要简陋。
她坐在我的旁边,头靠着我的肩,我可以嗅出她的头发里有醉人的香味儿。我抽着烟,瞅着星光闪闪的河水。要是我的父亲不在县百货公司当职工,我就无法进入那个库房,也更不会踏进商业局大院,占据一间明亮的办公室,我的功夫老到的毛笔字和孟局长喜欢的文字材料就不会有被人赏识的机会了。我将要在这儿蜷卧窝棚,在三个石头上支一口铁锅煮包谷糁子,在寒风刺骨的雪地里掏掘砂石,挣一把钱,再去订下一个媳妇,然后养活孩子……
小凤摇摇我:“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我想起我看过的一篇小说……”
个凤忙问:“什么小说?好看吗?”
我说:“一篇写知青下乡的小说。我很反感。我把它撕下来擦了屁股。”
小凤笑了:“呀,一篇小说也值得生这么大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