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菲想象不出当年的一个小孩子,哪里来的胆子独自离家出走?只听风清缓缓地说:“当年我娘当真的绝情,就算她恨透了我爹,也该顾念我啊,那时候我还这么小……我爹一样的无情,虽然随宁朝的先帝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可是到头来不过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抛妻弃子!”
雨菲手指的指甲轻轻刮着酒坛上凸起的花纹,没有说话,她知道风清接下来还有话要说,此时此刻自己只是一个听众的角色。
风清微微一笑,清风和煦的笑容在风清俊美的脸上并不罕见,可是此时的笑容在这个地下密室中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满是苦涩。他提起酒坛喝了一大口酒,酒水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流淌到他石青色的衣袍上晕染出一片片的湿痕。他僵硬地笑着,缓缓地说:“那个时候我是多么的恨,恨薄情的娘亲,恨无义的父亲。我拼命地习武,一手创建了追兰阁,为的就是杀尽天下薄情寡义之人!”
雨菲学着风清的样子,提起酒坛喝了一口酒,这坛桂花酿虽然清甜可是到底是酒,喝多了竟然感觉出些许的辛辣。脑袋已经有些昏了,她手肘支着桌子,托腮看着风清,仿佛又回到前世和要好的朋友推心置腹聊天的时候。
风清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后来我暗地里收钱杀人的事情被一心向佛的娘亲知道了,她找到我,劝我放下屠刀。可是我没有答应,收钱杀人,杀尽天下薄情寡义之人有何不对?见我不听劝告,娘亲便再也不认我这个儿子。我虽然每年以供奉香火的名义给她大笔的银子,可是她始终都不搭理我,在她的眼里,我大约就是那么一个杀人魔头了吧。”
雨菲摇了摇昏沉的脑袋说:“不是,不是的,风清你若是杀人魔头,天下间就再没有好人了。”如此超然世外,脱俗清雅的风清如何会是杀人魔头?雨菲这才明白,为何那年秋天在素心庵里,慧心师太对风清的态度如此淡漠了。也明白了,为何当日风清离开素心庵后笑容会那么的僵硬了。
风清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我一直以为我从小到大都是孤零零的,不管生活多么艰苦,不管习武多么痛苦我都一个人承担着,因为这个世界上,连最亲的两个人都不会关心我。可是我错了,直到我爹去世的时候,我才知道他这么多年来的苦心,他当年领着青楼女子回家,便是想要成心气我娘出走,我爹他跟随先帝多年,对先帝多疑的性子最是了解,为了防止先帝登位后诛杀功臣,为了不让祸事牵连到我娘和我的身上,他才出此下策将我娘气走。”
风清悲痛地看着茶案上的灯盏,淡淡地说:“直到我爹死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他当年的作为完全是为了保全妻儿,他的心里是那么的爱我娘,如果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尼姑庵在天下初定一场动乱的北地如何能安然无恙?他也是极在乎我这个儿子的,若不是他暗中相助,我如何会遇上功夫绝伦的师傅,又如何能学得这一身的本事?我一直以为这么多年,我是最苦的,其实最苦的,是我爹啊。”
这是一个非常凄苦的故事,人间总是不乏这样的明着对人不好,实则却是在竭力地保全他的故事,不知道该叹一声痴傻还是该被这样的深情感动。
风清的脸微微泛红,不只是因为饮了酒还是因为心情的激动,他炽热地看向雨菲,深情地说:“我从前想着,能与你做一辈子的朋友也是不错的,可是我爹这辈子的凄苦我不想再重复,深藏心里的话一定要说出来才好。今日我且问你,你的心里,可曾有过我?只要你点头,天涯海角我都陪着你,若是你摇头……那……那我们依然是朋友。”
雨菲垂眸看着眼前精致的酒坛,前一秒还是个听众,没想到一下子就变换成女主角了。她鼓起勇气迎上风清的目光,淡淡地笑着:“我说你今日为何要让我来这个密室呢,这里幽然静谧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可惜,风清,我的孩子还在宫里,而且经过赫连玉的事情后,我不想再轻易地谈感情了。风清你如此优秀,一定会遇到自己心仪的女子的。”
雨菲的话一句句地说出来的时候,风清脸上的神情也在渐渐的黯淡下去,他神色凄然地看着雨菲,良久回不了神,仿佛一下次被人抽取了灵魂一般。雨菲不忍心见他这副模样,于是想要转移话题,难道男女坐在一起就只能谈感情吗?她斜了下眼睛看到密室角落的那张书案,忽然想起昨天良氏提及的青凤公子的画,于是问道:“对了,上次你帮我寻的青凤公子的画是在哪里找来的?”
风清蓦然回神,别开仍然带着凄色的目光,淡淡地说:“你问他作甚?”
雨菲回答说:“我在宫里答应了别人,要再寻一副青凤公子的画,你上次再哪里寻的?再寻一副可好?钱我定不会少付的。”
风清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只见他缓缓走到那张书案的跟前,提起毛笔蘸了墨水,在画卷的落款处题了一行字,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方小印,盖在了落款处。然后提起那幅画,说道:“你要的急了,来不及裱了,就这样吧。”
雨菲惊讶地站起身,几步走上前去接过画,看了一眼画幅的落款处,赫然是“青凤”二字,她惊得都快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青凤就是风清,风清就是青凤!老天啊,清风原来不仅功夫好,人长得俊美儒雅,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绝活,他为什么不去卖字画啊,这可比卖酒赚钱多了!
风清凄然一笑:“魏某此生,只在心情愉悦的时候作画,先后所做画卷不超过十副,小时候习武师父夸奖我之后作画,追兰阁成立之日作画,酿的美酒的时候作画……你我相识的时候作画,今天这一副是等你的时候所做……这是最后一幅,魏某从今往后再不作画了!”
雨菲捧着这幅画,只感觉它重若千斤,风清他自称魏某,他说他只在开心的时候作画,他说他从今往后再不作画!风清,难道我错了吗?我让你从今以后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吗?雨菲垂首死死地盯着画,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僵持良久,风清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递到雨菲的面前,开口说:“你若是不愿意同我一起浪迹天涯,今后在宫中须得多多小心。这枚玉佩是个令牌,有事的时候只需将此玉亮出来,自会有人与你接应。你……好自为之。”
雨菲伸手接过玉佩,玉佩上面还带着些许温热的体温,它上面刻着一株清雅的兰花,幽静甜美。
风清见雨菲收好了玉佩,这才说道:“苏皇后死了以后,皇后之位必然是你的,你聪慧善良一定会是一位好皇后。魏某不日便要离开京城了,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你要走了?马上就要过年了,你要去哪里?”雨菲连忙问道。
风清微微一笑:“孑然一身,两袖清风,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无需挂念,今日一见,我已了却了所有的情丝,今后便真的是超然世外远离红尘,饮酒下棋安然度日了。”
雨菲还要问,可是风清看样子并不想说出他要去哪里,而且自己今天回宫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出来,当断的自然是要断的,于是不再发问,将玉佩在怀中放好,俯身一拜:“今日一别,请多保重!”
风清的脸上复又挂上温厚地笑容,说道:“走吧,我送你出去,那边虽然有人易容成你的样子,可是时间长了也不好,你这回佛寺的禅院吧。”
雨菲没有说话,跟着风清出了密室。然后在朋来聚的后门重新坐上了那辆简单的马车,赶车的依然是个小丫鬟,路上无趣,雨菲忍不住开口问那丫鬟:“你可认识春杏?她现在在哪里?”
丫鬟手中赶车的动作继续,嘴上回答说:“春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