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找不回来,越是没着没落,就越要拼命抓紧手里已有的,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挺直腰杆,不至于被人看穿色厉内荏的伪装。
明承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明总是蜜罐里泡大的,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苦楚,”陈莎莉大概是吊嗓子吊惯了,突然换成原来的腔调,反而浑身不自在,“再怎么着,你从小到大没为生计操过心,明睿东忌惮了你二十多年,临了还不是要将这偌大的家业交到你手里?”
“可我们呢?为了混饭吃,能卖的不能卖的都卖了,吃了数不清的苦头,混成如今这副人不人妖不妖的模样,图什么?还不是为了日子能好过些?”“她”捏了个兰花指,抑扬顿挫地叹了口气,“可是有些人就爱多管闲事,连我们这些小本生意混饭吃的都不放过,非得搅和得生意做不成……自己管不动了,干脆收了个徒弟,搅屎棍子似的死咬着不放,搅和得我们几乎没地方待,只能缩在这不见天日的耗子洞里。”
陈聿和丁建不约而同地想: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个见不得人的啮齿类生物啊。
明承诲忽然撩了下眼皮,镜片后射出的目光居然是冰冷的:“你说的这个“爱管闲事’的人,可是意剑掌门顾琢?”
陈莎莉看起来有点惊讶:“明总也知道顾琢?”转念一想,“她”旋即回过味来,暧昧地笑了笑,“我想起来了,姓顾的藏头露尾,平时不敢拿真面目示人,非得裹一身画皮才肯出门——他那身份证上写的什么名来着?顾……顾少宣还是顾少瑄?”
明承诲搭在桌上的手指不着痕迹地扣紧,关节清脆地响了一声。
“这都什么年代了?二十一世纪,还想着行侠仗义、深藏功与名,分明手握绝世利刃,却苦哈哈的在夹缝里求生存,堂堂意剑掌门,要靠给人当家教赚钱养家,啧啧,要是让意剑前掌门知道,不得从棺材板里蹦出来?”
陈莎莉弯下眼角,描摹细腻的红唇恶毒地勾了勾:“对了,听说他当年为了养那个捡回来的小崽子,还给明总打过几年工?嗐,这吃着明家的饭,还要跟明董事长过不去,你说他是傻,还是脑子里有坑?”
这话要是搁顾兰因跟前说,她非和这不男不女的货色拼命不可。但是小明先生的城府显然高出顾姑娘不止一个段数,陈莎莉骂得再恶毒,他也只是不动声色:“顾琢确实给我当过几年家教,他这个人,就是太正派了,又看不清自己的斤两,肩膀没多宽,却什么都想往上扛,落得这个下场也不算冤枉。”
这个评价颇为中肯,陈莎莉看来没有反驳的意思,顺着他的话音往下说:“不过毕竟是意剑掌门,手里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瞒你说,当年为了引他入毂,我们也费了不少周折——要不是他身边带了个小累赘,咱们怕是连这些年的安稳日子都捞不到。”
里面的明承诲和外头的陈聿瞳孔同时一缩。
“怎么,明总不知情?也对,毕竟是唯一的儿子,明睿东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在乎的,当然不会把这些摆不上台面的事告诉你,”陈莎莉勾起手指,卷了卷鬓角一绺蜷发,“当年,我们原本想用那个小野种把顾琢引来,谁知道那小野种年纪不大,动起手来可不含糊,咱们的人好几次差点得手,结果又被她逃了出去。”
“没办法,我们只好摆了出空城计,本来是死马当活马医,谁知顾琢居然这么看重那小丫头片子,看到她外套上的衣扣就信以为真,当真一个人来赴约。”
“不过他也不是没倚仗,我们布下了天罗地网,用尽各种手段,还是没拦住……唉,也是安稳日子过久了,老祖宗的本事丢得差不多,剩下一帮废物点心,乍然对上意剑掌门,可不是只有给人送菜的份?”
“幸而我还留了一手,那姓顾的闯进来,看见一个和他徒弟差不多身形、还穿了同样衣服的女孩吊在屋梁下,就不管不顾的要救人,哈,谁知他刚把人救下来,还没看清长相就被反咬了一口,那一下血流得……啧啧,右手手筋可是直接被挑断了。”
外头的偷听三人组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里面的明承诲眼睛忽然红了。
枪声响起的突如其来,顾兰因猝不及防,递到跟前的软剑居然顿了一瞬,余光条件反射地瞄向枪声响起处——深秋的江南天黑得早,天空被谁泼了一碗墨汁,那握笔的手不大稳,留下一道口子,一点月色漏了下来。
偏生这一晚没什么云,那点月光分外清明,隔着老远,仓库的阁楼上不自然地闪过一道光,似乎是某种金属物件凝结着月光,流过狭窄的凹槽,折射向深不见底的夜色中。
顾兰因突然眼皮狂跳,想也不想便往反方向狂奔,枪声紧跟着响起,贴着她后脚跟打出一溜火光。
幸而顾兰因轻功底子过硬,眨眼已经躲进矮墙死角,放冷枪的那位似乎不打算浪费子弹,枪声旋即停下。
顾兰因飞快地逡巡一遭,柳生清正早没了踪影,这老小子吃了这么多回亏,总算学了聪明,好不容易脱身而出,登时如脚底抹油一般,眨眼的功夫,别说人影,连鬼影子都瞧不见一条。
顾兰因恨恨地攥紧拳头,往矮墙上一砸,自己也闪身隐入暗影。
阁楼上的男人收起狙击步枪,不慌不忙地转过身,目光便和一双眼睛当空相遇。他嘴里叼着半截烟头,却不耽误咧开嘴,露出一个豁牙咧嘴的笑容:“原来你早醒了……怎样,顾掌门,休息得好吗?”
戴面具的男人微微佝偻着肩背,站不稳似的扶着墙壁,一只手慢慢垂落,手指脱力一般无以为继,手枪落在地上。
他抬手捂住嘴,一下又一下低哑地咳嗽着,那只左手显然刚遭过一轮“凌虐”,从手腕到手指就没一块完整的皮肤,有些是旧伤,有些血口还是新鲜的,深深浅浅地罗列在一起,衬着苍白的底色、枯瘦的腕骨,有种一捏就断的孱弱感。
好不容易,他喘匀了气,目光从面具后射出,居然带着某种不可撼动的力量:“久违了……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