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再不是滋味,又能怎样?
他活了将近三十年,遇到过无数的人,这些人来了又去,就如抛到水里的石子,留不下半点痕迹。
唯有一个顾琢,在他心头落了地、生了根,牢不可破、重逾千钧,想放下都无从下手,只因那千头万绪的根系已经扎进血肉,非要生拉硬拽,只能皮开肉绽、血流成河。
明承诲深吸一口气,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师父,弟子为了私心,确实做过不该做的事,但弟子毕竟是您一手教导的,蒙受师门重恩,一日不敢忘——师妹是意剑一门嫡系传人,又是您亲手带大的孩子,弟子就是再报仇心切,也绝不敢用她当筹码!”
顾琢大约有点吃软不吃硬,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明承诲再接再厉:“这些年,弟子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心心念念就是要查清当年那桩旧案,顾师妹也一样……当年拜入师门,您曾耳提面命,本门一百四十八条门规,我们都不用放在心上,唯独地上那条红线绝不能迈过去,弟子和顾师妹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就算这些年,我们迫不得已打了擦边球,也是为了某些不得不为的缘故……只要是为了您,弟子甘愿赴汤蹈火,绝没有二话,就跟师妹一样!”
不知是“赴汤蹈火”还是“跟师妹一样”触动了顾掌门,顾琢摘下镜框,手指捏了捏鼻梁,半晌没吭声。
明承诲揣了满腔忐忑,一颗心上蹿下跳,好几次差点蹦出喉咙口——他从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混成如今呼风唤雨的“明董事长”,没点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手段是不成的,就在不久前,这位才一步一步逼得顾兰因近乎崩溃,谁想报应来得太快,他不动如山的boss人设还没立稳,就被一竿子打翻。
坚不可摧的伪装被撕开大片裂痕,某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将他拖了出来,摊平在光天化日之下。他麻木的身体恢复了知觉,一时间,从舌根到手指都在微微打颤。
顾琢沉默地看着他,明承诲埋着头,只露出一个头发顶任他打量,顾掌门瞧不见他的表情,却留意到他绷紧的双肩不住战栗。
那一刻,顾琢没来由地想起多年前,他按照约定好的时间赶到明家,进门却没见到明承诲,问了一圈,都说小主人一整天没下过楼,连午饭都是送到门口。
顾琢三步并两步地上了楼,一眼瞧见走廊门口的饭菜一点没动过,他心头咯噔一下,赶紧撞开门,就见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暗得厉害,那孩子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身形几乎被厚重的被褥淹没了。
顾琢伸手一摸,发现他额头烫得厉害,登时急了,想要出去叫人,谁知那男孩就在这时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拽住他衣袖。
他虽然一句话没说,但那眼神里的渴望和哀求,却毫无缓冲地刺进顾琢胸口,他全身过电似地一震——就像当初在福利院见到顾兰因时一样。
谁知时光流逝得太快,半点不等人,好像只是一眨眼,当初的半大男孩已经长成长身玉立的青年,心思深得连自己这个当师父的都有点捉摸不透。
不知过了多久,顾琢叹了口气:“……起来吧。”
明承诲抬起头,脸上怯生生的表情居然和顾兰因如出一辙:“师父?”
顾琢把手指一根根扣紧,又慢慢松开,良久,终于下定决心:“……算了。”
明承诲把这两个字放在脑子里咀嚼一会儿,许久,难以置信地回过一点味来:“师、师父?”
顾琢:“以前的事,我不追究了,只有一个要求,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听到半点明氏集团掺和不法勾当的风声,更不想看到你在悬崖边上打转——做得到吗?”
但凡脑筋正常的,这种情形下都不会有第二个答案,明承诲赶紧点头如捣蒜:“做得到,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顾琢伸出一只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想了想,又追问了一句:“你虽然没直接插手,警方却已有所怀疑,倘若刨根究底……你可有把握脱身?”
明承诲眼神忽地一亮,不过亮得十分克制,他低眉顺眼地答道:“师父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留下把柄的。”
顾琢看到这俩熊孩子就糟心,他堂堂意剑掌门,成天跟在徒弟身后收拾烂摊子,想想就怪心累的。
可惜顾掌门识人不明,一辈子就这两个亲传弟子,想不管都不行。
他刚走到门口,还没拉开门,就听隔着门缝传来一句:“你这是刚从哪拾荒回来?成天不修边幅的,不灰头土脸的不能见人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