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谦摆摆手,打断了他。
“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老人苦笑了笑,“我自己造的孽,不论什么果,都得自己担着……没必要强求。”
陈聿没吭声,也确实不知道说什么好。
霍大爷的卧室和客厅一样,堆满了舍不得丢的鸡零狗碎。陈聿好不容易在床上开辟出一块足够一个人躺下的窝,扶着霍谦坐下。
他环顾四遭,忍不住劝道:“我看还是请个护工来吧,您一个人住着,平时也没人照看,实在让人不放心。”
霍谦好半天没应声,陈聿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老人正盯着床头柜上的一张相片。
那相片箍在老旧的框子里,其中一角被撕掉了,剩下的半具“残尸”上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女孩。那老人不知是不适应镜头还是天性如此,表情板得很僵,他怀里的小姑娘大约十分畏惧这个严肃的长辈,小脸同样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大哭起来。
陈聿放轻了调子:“这是……婷婷?”
霍谦叹了口气。
“小聿,你今天来,不只是接霍爷爷出院吧?”老人低声问道,“我看了新闻,你们……抓到霍成了?”
陈聿皱了皱眉:“霍爷爷,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霍成涉及谋杀、贩毒、绑架多项罪名,您既然已经跟他断绝关系,就别多问了。”
霍谦枯朽的手指微微颤缩了一下,似乎想攥成拳头,可惜肌肉已经吃不住力,努力半天,只握住一把冰冷的空气。
“现在回头想想,我这辈子,其实就是个笑话,”老人喃喃地说,“我一生追求光风霁月,就怕被人指指点点,到头来,爱人跑了,几十年没联系过我。儿子走上歪路,我想把他拉回来,却是一步一步,将他往万劫不复的地步推。还有唯一的小孙女,走失多年,到现在也不知道下落。”
“我教训后辈,做人要立身持正,可临到自己头上,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小聿你说,霍爷爷这辈子……图个什么呢?”
陈聿没说话,他自己怀里还揣着一笔烂账,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替霍大爷解惑。而被他惦记的人,此时正将前一晚泡好的燕窝仔仔细细地挑净杂质,加入红枣、枸杞、牛奶和鲜榨的椰汁——确实是鲜榨的,椰子是她特意从生鲜超市买回来的,再抓一把冰糖调味,隔水上锅炖煮。
搞定一整套流程,她回过头,就见顾琢站在厨房门口,分明是看着她,那目光却像从她身上穿透过去,望向时空深处、被遗漏的某个身影。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顾掌门对顾兰因的印象都是“宠了十多年的小姑娘”,可能是童年时遭受过不甚愉快的经历,她总是怯生生的,扒着顾琢大腿不肯放手,要顾掌门哄上许久,才畏畏缩缩地探出半张小脸。
后来,她和顾琢混熟了,小女孩活泼爱娇的天性也显露出来,偶尔有点咋咋呼呼,但更多的时候,她乖巧听话的让顾琢不知怎么心疼才好。
那时,顾琢对她的疼爱完全是“长辈式的”,说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好,“长兄如父”也罢,在顾琢心里,顾兰因就是个柔弱又乖巧的小姑娘,他的疼爱不掺杂念,只想将她庇护在羽翼下,最好一辈子就这么顺顺当当过去,不必经受风雨摧残。
可惜事与愿违,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顾兰因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八年,顾琢就在唐门隐居的小屋里担惊受怕了八年,八年的时光,说长不长,却足够将一个人挫骨雕肉,打磨得面目全非。
而当八年后,他在小药店附近的巷子里重遇顾兰因时,第一眼居然险些没认出来。
时隔多年,那个大半夜不敢睡觉、一个人躲进衣柜里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人,眼神锋利说话干练,肩膀硬的甚至能替他这个当长辈的遮风挡雨。
顾琢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有欣慰,有心疼,还有点怅然若失的遗憾。
刚开始,顾琢以为自己是在惋惜错过的时光,好像不过一晃眼,他的小女孩已经脱胎换骨,走过的路远得他甚至无法想象。
但是后来,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嫉妒。
那些他没来得及陪她走过的路,光阴蹉跎中错过的风景,成了横亘在他和顾兰因之间的遗憾。他的小姑娘不再是他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孩子”,而随着时间推移,这条鸿沟还将越来越大,将她推向更加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