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列车中午就会停站,到时候,如果运气好他们能买到直达的车票当然好,如果赶上了仍需要再次转乘的列车,杨文平带着这样的杨妈和余慧,剩下还有二十多天的车程,他们该怎么走。一路无话,等广播到站的声音响起,杨妈刚才哭昏迷过去还没醒,杨文平背起杨妈,杨爸提着行李,杨媛紧紧拽住余慧的胳膊,护着她下了车。接下来要去窗口买票,可余慧却不走了,非要找兜子拿水壶,说丫丫渴了要喝水,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朝这边看,杨媛怎么哄都哄不下,终于耐心用尽,急的朝她大吼,“你女儿已经死了,丫丫已经死了,没呼吸了,还用喝什么水,她永远都不用喝水了。你能不能消停点,别再折腾大家了……”“媛媛。”走在前面的杨爸和杨文平,一块转身制止了她。“不可能,你胡说,你胡说,”余慧更加激动,她坐在地上,扯开小棉被,对着丫丫小嘴巴喂水,“丫丫,快喝,你不是说想喝水么,快喝,妈妈这有水,快喝,喝呀,你喝呀,丫丫你快喝呀……”水流下来,湿了棉被,站台上,凑过来一圈围观的人,杨媛长长吐出一口气,却吐不尽心里的憋闷。余慧愈加激动,“丫丫,丫丫你喝呀,你为什么不张嘴,你为什么不喝,喝呀……”杨媛看不下去,正想弯腰夺过,却听砰的一声,对面站台上,有个人一脚踩空掉在铁轨上,“……丫丫,阿慧…”杨媛惊的睁大了眼睛,看向余慧,余慧却仍一心执着喂水,好像没听到。杨爸使劲瞪大眼睛,看了好几眼,才不确定喊了一声,“…老,老大,文庆——”“爸——”原来真的是杨文庆。可是,杨媛一眼不眨看着不远处,在铁轨上挣扎站起来的男人,头发长的已经盖过耳朵,乱蓬蓬的顶在脑袋上,看不清眼睛鼻子,只露出和泥土一个颜色的小半张脸。身上衣服破破烂烂,不知加套了多少层。如果不知道,杨媛走在路上,只会以为是哪里逃难来的流浪汉。车站里此时有很多人,还不等杨文平放下杨妈交给杨爸,走到杨文庆身边,一些热心人已经架起他过来了。可杨文庆却先艰难凑到了余慧面前,眼角一滴泪顺着流下来,“…丫丫,丫丫……”黝黑的手颤颤巍巍想去摸一摸女儿,却被余慧一手打掉,“走开,走开,不要碰我丫丫,我的丫丫,我的孩子。”边说边后退,飞快站起来,躲在杨媛身后。她紧紧搂着怀里孩子,战战兢兢,不断喃喃自语,“我的丫丫,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你抢走她,丫丫只能在妈妈身边,在妈妈身边……”“大哥,丫丫,丫丫已经……”杨文平扶起杨文庆,说不下去,“丫丫今天早上走的。”杨文庆身形一冽,再次歪了下去,紧紧扣住杨文平胳膊,眼睛瞪得死大,“你说什么?”杨文平心疼杨文庆,再见变成了这副模样,却只能悲痛的点点头。“……丫丫,丫丫…”杨文庆趴在地上起不来,嘴唇颤抖叫着丫丫名字,最后一点一点挪动靠近余慧,靠近余慧怀里的女儿,可对方却害怕的连连后退,终于杨文庆悲痛的哭声弥漫整个站台,“丫丫……丫丫…我的女儿,我的孩子,你怎么不等等爸爸,马上我就能见到你了,我快能看到你了,我为什么来这么慢,我为什么这么慢,丫丫…丫丫……”过渡章这一天,杨媛在这个陌生的招待所小房间里,目睹了杨家失去孩子后的悲恸。其实,也许换一种际遇,在这个年代,杨文庆失去孩子后还没有这么伤心,但偏偏他当年去了北大荒,他热血上头栽进黑土里吃了苦头,他遇见了余慧,以为是相濡以沫的伴侣,他有了丫丫这第一个孩子,弯下腰做了父亲。这和当初杨爸杨妈没养活的那两个孩子,又不一样,他们夭折的早,而且前边已经有了小子闺女们,不怎么稀罕。杨文庆从曾经的甩手掌柜,到夜里起来不睡觉,抱着女儿日夜轻哄。付出的时候有多爱,失去时就有多痛。不管怎么样,杨妈还是拿出自己曾失去的孩子,来安慰同样失去骨肉的儿子。杨文庆当初竭尽全力,丫丫仍没有起色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当真正抱着丫丫,再没有一点温度时,他还是觉得,心脏都在揪着疼。当初,他回到连队后,刚走门口就被抓起来,审查,处分。他苦口婆心,说因为女儿生病,并解释余慧仍在外的原因,可纪律就是纪律。原本要等余慧回来,送两人一块去南农场,自省劳作三个月。可是迟迟没有等来余慧,本来小黑屋的伙食就不好,一天只有一顿,杨文庆又因为担心妻儿,吃不好睡不好,身体更是差,他因为厌食症,也吃不下去饭,每天就爬起来喝点水。整个人眼窝凹陷,一张脸上,就剩下了高高凸起的颧骨。好几天夜里,他都梦见丫丫在他面前,说,爸爸,再见,然后越跑越远,他怎么喊怎么追都追不上。杨文庆那种失去的感觉怎么都压不下去,他从窗户跳出去,直接到副团长前面跪下来哀求,让他去接余慧,让他去接丫丫。可是因为前面的处分还没有执行,余慧还没人影,队里哪敢再放杨文庆走。无可奈何,杨文庆也不离开,愿意回来受一切处罚,自愿去劳改,只求放他去找女儿。他迟迟不愿离开,命人将他拉走,杨文庆拼力,想方设法也要再来副团长面前,求法外开恩。最后,一个夜里,副团长以个人名义,放走了他,“杨文庆,我不能给你开介绍信,你要是想走,你就走吧。除非以后,你当黑户,我上报你失踪,否则,回来后,你就得去西农场待一辈子。”西农场和南农场不一样,南农场是今年刚圈进来的地方,去南农场就是开荒,跟刚来这里的时候一样,虽然累点苦点,但还是和队里一块吃喝花销,连队一起管理。但西农场不一样,那是劳改,那里都是被打倒后,“流放”里面的,需要改过自新的人。杨文庆没有犹豫,朝副团长磕了个头,扎进寒风呼啸的夜里,头也不回的走了。他没有身份证明,也没有钱,这一路,都是偷扒进火车的,躲躲藏藏,不敢让人发现。就在见到他们的前一刻,他才刚被乘务发现从车上赶下来,正打算待会趁乱,从后边溜进去。但却忽然听到了余慧喊丫丫的声音,他饿的头昏,以为自己耳鸣,却又再一次听见人喊丫丫,他朝声音的方向看,想努力再看清楚一点,没注意脚下,就那么跌下了站台。杨媛靠在门外打了个哈欠,听着里边抽抽噎噎和说话声,杨爸杨妈和杨文平互相安慰,说着丫丫,说他离开家的这些年。余慧终于抱着她的孩子,睡着了。看一时半会他们停不下来,杨媛将饭菜又热了一遍,自己先吃。他们粮票已经用完了,买不了东西,而且,杨媛身上也没钱了,还是拉着杨文平给招待所大姐塞了五块钱,用人家的米面锅灶做的饭。再怎么样不能饿着自己,大冷天好坏不说,得吃点热乎的。杨媛咬了一大口粗面饼子,正吃着,杨文平回来了。杨媛赶紧问,“怎么样,买到看吗?”杨文平掏出票给他看,“买到了,明天中午你们先走,我们是下午两点以后的车。”杨媛倒了碗热水,递给杨文平。虽然不合时宜,但该商量的不能拖,明天杨媛带着杨爸杨妈先南下回家,老两口最近心理身体都不太好,还是不要再去了,杨文庆也是这个意思,不想让父母看到他回去后的境况。明天杨文平会送他们北去,这样也不至于让老两口太过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