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夷则心中却十分清楚,清和此时的身体正是验证了那大夫的话,他这些天每每去见师尊,清和均是歪在矮桌旁,裹得严严实实,桌上总摆着不知落过几子的棋盘,和那或许一页也不曾翻过的经卷。见他来了方能打起些精神,也当真只是强打,说不上两句便能看出清和的眼神露出些许疲惫,间或揉一揉肩膀,动作牵扯间往往一滞。
这日正午过后,夏夷则取了中书省草拟的夜宴诏旨交予他圣元帝,帝王草草的扫了一眼,便低声吩咐了身侧内侍:&ldo;就照此去办。&rdo;内侍深鞠一躬,迈着细碎步伐出了屋门,一时间屋内只剩这父子两人,圣元帝搁下手中朱笔,一面按着有些僵硬的手指骨节一面漫不经心的同夏夷则道:&ldo;你师尊近日如何?&rdo;
夏夷则闻言微微一怔,却极快的反应过来:&ldo;师尊近日一直呆在府中。&rdo;他斟酌的话语似乎有些犹疑,可又想到这长安城里的事如何瞒得过天子耳目,因此顿一顿又道:&ldo;今冬雪大,师尊的旧伤‐‐不是很好。&rdo;
圣元帝往后一靠,有些酸乏的脊背贴到明黄软枕中,他用目光细细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夏夷则,这目光带着些许微妙的意味,不像是一位父亲看着儿子,而是一位君王在审视他的臣子。
自夏夷则这次回来,圣元帝终于发现这个最小的儿子,已经成长到一个令他看不清的模样,若非要说,这种在朝堂中周旋群臣从容不迫的手段,以及泰山崩于前毫不动容的气质,令他觉得夏夷则越发的像一个人‐‐清和。
&ldo;朕发觉了‐‐&rdo;圣元帝重又拾起一本折子:&ldo;院令开的方子你当看着你师尊服用,冬猎之事‐‐&rdo;
&ldo;儿臣已同武将军商议了,随行的金吾卫同羽林卫各有五十人‐‐&rdo;夏夷则下意识的以为圣元帝问的是这些,因此应答流利迅速,只是一抬眼,却见他那父皇按了按额头,颇为无奈的道:&ldo;朕……为父是想说,若冬猎时你师尊的身体仍不大好,那岂不是去不得了。
这句话实在有些过于家常,圣元帝甚至变换了自己的称谓,若面对此话的是那个十几年前那个尚渴求父皇些许怜惜的少年,大约此时会对圣元帝的语气惊喜不已。
只是夏夷则此时此刻,心中对面前的帝王所抱有的情感有些复杂,作为儿子,他尊敬,同情,以及因为死去的母亲所产生的些许憎恨,这些微妙的感情中很难说得上有血缘产生的爱‐‐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么多年,他所有的敬慕与爱,都投注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不是他的父皇。
因此面对着圣元帝此话,夏夷则只轻轻应了声:&ldo;是‐‐&rdo;随即出声告退,在他背对着圣元帝掀起珠帘时,他无意中的余光看到了圣元帝兀自靠在软枕中的身影,这身影里有一丝说不上的寂寥,青年的碰到珠帘的手指微微一顿,心中竟对这天下的九五之尊生出些许怜悯。随即转身恭敬道了声:&ldo;天冷雪寒,父皇也当善加珍重‐‐儿臣告退。&rdo;
而夏夷则自己,却是回屋换了衣服,方才回来的路上,寒风又裹挟着雪花开始四下乱飘,他头一次觉得这雪下得令自己有些许心烦气躁。
待他进了府门,便步伐轻捷的直接去了清和院里,进去了发觉已有小厮撑着工具等在回廊中,想来必是准备等雪停了便要清雪。
这行径令夏夷则的眉宇微微舒展,正欲叩门时听得内里传来一句&ldo;是夷则罢,进来便是。&rdo;
夏夷则推门进了,屋内极是暖和,同屋外飞雪连天相比有如两方世界。只见清和照旧倚在罗汉床一侧,一头青丝披了满肩,指间捏着一张薄薄信纸。神色却是这几日难得一见的甚有精神。
夏夷则衣上的雪片早在进屋时便化了,他却等了片刻,清和见夏夷则不肯过来便奇道:&ldo;夷则怎的不过来坐?&rdo;
&ldo;刚进屋身上带着寒气。&rdo;夏夷则解释了一句,退却外袍搁在银丝炉旁,方到清和对面坐了。
清和摇摇头,却将自己的手炉递过去:&ldo;为师怕甚么,你的身体又好到‐‐&rdo;
夏夷则不待清和说完已是一手接了手炉拢在怀里,一手握住师尊稍有些温度的手指,相比下他的掌心甚热,清和那句你的身体也好不到哪儿去的话只能吞进了肚子,任由自己徒弟握着。
两人中间隔着一条矮腿案几,手臂伸久了不便,因此也只一会,夏夷则便将手炉重又递了过去。清和无奈,手指再贴上炉壁,心中却想这手炉似乎没自家徒弟的手软,也似乎没那只手掌暖。
夏夷则看到清和随意搁在案上的信纸,只道:&ldo;可是太华有甚么事情?&rdo;
&ldo;不是‐‐&rdo;清和将那信纸递与夏夷则:&ldo;是百草谷的将领来函询问有关秦陵一事‐‐&rdo;
夏夷则将信中内容匆匆掠过一言,不禁疑惑问道:&ldo;此次为何不见太华与天墉派出门下弟子‐‐?&rdo;
&ldo;前些时日仅靠百草谷天罡便应付的来……而后平静了些许时日‐‐&rdo;清和接回信纸,一时凝神陷入深思:&ldo;因而为师也以为并无大事。&rdo;
夏夷则闻言,不由想到前些日子闻人羽的无心一语‐‐秦陵的风水好,却总有人借此生事,数年前太华天墉太和皆派出门下弟子前往秦陵支援百草谷,那已是秦陵变故最为严重的一次,可这次事态竟是反反复复,只怕师尊心中正在为难‐‐
他思量之间,清和已是摇摇头,重又靠回身后软枕上:&ldo;为师只觉此事并不简单,但眼下尚无头绪,也是杞人忧天‐‐罢了,且待除夕过后再说罢。&rdo;
&ldo;弟子会着意留心此事,师尊暂且放宽心。&rdo;夏夷则显然已对秦陵上了心,并非仅是为了清和‐‐数年后夏夷则每每回想于此,便不得不承认自己较之常人终究多了几分敏感和直觉。然而此时他却在这句话结束后用另一件事转移了清和的注意:&ldo;今日去见父皇‐‐说了冬猎的事,想来若是师尊不去,父皇必得失望的很。&rdo;
这话一出,清和不由得轻轻一笑,略带上挑的眼尾好心情的眯了起来:&ldo;当是能去的。&rdo;
&ldo;师尊前几日醉酒,那位院正也看了师尊的寒症‐‐&rdo;夏夷则提及数日前的醉酒,便听清和咳嗽一声,他不禁暗笑,却佯装无事般继续说道:&ldo;院正送来了几瓶药酒,以此用来外敷想必比那些苦药来的更轻松‐‐&rdo;
&ldo;好啊‐‐&rdo;清和看向夏夷则的目光打了个照面,夏夷则听见清和用那熟悉的音调调侃自己道:&ldo;那为师只等着夷则伺候了‐‐&rdo;
第11章十
余下半日时光,清和只拉着夏夷则与自己下棋,而向来在棋艺上颇为可观的夏夷则落子时却透出几分心不在焉的意味,晚膳过后,清和照常燃起平日所用安息香,这香里的一味香料曾经以一种近乎傲慢的价格饱受世家弟子的欢迎,最终不可避免的沦为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