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是。请说。&rdo;
&ldo;第一,皇上宣召,是为了何事?&rdo;
&ldo;我想,不外乎垂询令媛及府上的情形。&rdo;
&ldo;嗯。第二,什么时候去见皇上?&rdo;
马大隆心想,这话不能实说,可也不能不说。说了实话,人夜宣召女人,所为何事?不言可知。但如瞒着不说,蕙娘与吴家心理上毫无准备,到时候必有麻烦。比较适当的说法是,透露一点风声,而又能冲淡入夜宣召这件事的不平常。
于是,他一面想,一面说:&ldo;皇上此刻去逛通州八景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皇上一向自在惯了,起居跟一般人不大一样,在京里,半夜宣召大臣商量国家大事的情形也常有。&rdo;
后面一段话是马大隆信口胡扯,不过倒也不是有意欺瞒,因为连他也不知道,皇帝绝少召见大臣,更莫说宵旰勤劳,午夜还为国事操心。好在龙庆福和蕙娘也不知道这些情形。所以不会去驳他。
这时龙庆福开口了:&ldo;如果晚上去见,只怕有些不妥。&rdo;
年未三十的妇人,为年轻的皇帝宣召,已是很不妥的事,宣召而在夜里,其事更为不妥。这是不消说得的。可是,马大隆却故意装糊涂,居然问一声:&ldo;怎么不妥?&rdo;
这话如何说呢?龙庆福期期艾艾地,只觉十分得口。蕙娘却不理这一段,只神态认真的问:&ldo;马先生,如果我不愿去见皇上呢?会有什么祸事?&rdo;
&ldo;这就很难说了。皇帝开一句金口,就是圣旨,不听皇帝的话,就是抗旨!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大不一样。&rdo;
&ldo;&lso;可大可小,大不一样?&rso;&rdo;蕙娘这时才皱皱眉,有些伤脑筋的模样。
龙庆福再忠厚也看得出来,她的打算是,倘或罪小,便挺一挺,现在听说可大可小,变得无所适从,所以有此表情。当即插嘴问道:&ldo;一样的罪,怎么可大可小?&rdo;
&ldo;只为因人因事而不同。&rdo;马大隆早就料到必有此一问,已预先想好了说法,&ldo;有时候不能认真,即或有罪也就小了。举个例说,像丑妞这么可爱的女儿,皇上见了一定喜欢,或许会说:&rdo;来!给我香一个。&lso;丑妞回他一句:&ldo;我不要!&rso;扭头就跑。皇上无非哈哈一笑,还能跟孩子认真吗?&rdo;
这个譬喻,浅显明白,非常适当。不过只解释了一半,如此是&ldo;可小&rdo;,如何又是&ldo;可大呢&rdo;&ldo;转到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就会发现,马大隆其实将另一半也解释了。童言无忌,孩子的话,认不得真,而皇帝如果想香一香丑妞的小脸蛋,无非好玩,香不到亦不会认真。但如果是大人就不同了,皇上如果想跟蕙娘亲个嘴,起此一念,便是件很认真的事,倘如所欲不遂,心里是何想法?不是恼羞成怒,便是怪她不识抬举。那一来,欲加之罪,还小得了?
看到龙庆福阴晴不定的脸色,以及蕙娘凝神深思的表情,马大隆心知他们都已默喻他的言外之意。打铁打到紧要关头,还须狠狠捶它两下,方能收效。因此,他放出极其郑重的脸色说道:&ldo;此事关乎府上祸福荣辱,请慎重考虑。语云:&rdo;小不忍则乱大谋&lso;,朝坏的地方去想,不测之祸,恐怕还要蔓延到三亲六眷。&ldo;略停一下,他又表明立场,&rdo;在下不过承命宣旨,并无借此求荣之意。吴太太意下如何,请说一句,方便我回去交差。&ldo;&rdo;老马、老马!&ldo;龙庆福有些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rdo;你不要逼得太紧,慢慢商量。&ldo;
&ldo;是、是,我没有逼。尽管请商量!&rdo;他欠一欠身子,作个打算离座的姿势,&ldo;我在这里恐怕不便,应该回避。&rdo;
&ldo;不必、不必!&rdo;蕙娘答说:&ldo;不过,马先生,此事既关乎寒家的祸福,而且说不定会害亲戚,我倒真是不能不好好商量一下。&rdo;
&ldo;是!请使。&rdo;
&ldo;表叔,请你陪一陪马先生。&rdo;说罢,蕙娘起身,扶着侍儿的肩头,袅袅地往后而去‐‐裙幅过处,一缕甜香微渡,连知命之后的马大隆都有些心旌摇摇,大起绮念了!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不觉惘然,马大隆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不开口。龙庆福的心境不同,绕室彷徨,愁眉不展,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ldo;教我怎么对得起死者?&rdo;
一遍又一遍,惹得马大隆烦了,唤住他问:&ldo;老兄,你在说什么?什么对不起死者?&rdo;
&ldo;这里的老主人,是我的表兄。临终以前托过我,照料他的家小,结果照料出这么一件丑事来!&rdo;龙庆福又说,&ldo;吴家虽跟我一样是买卖人,不过几代以来门风是好的,从无再醮之妇。&rdo;
这种态度近乎迂腐了!到此地步还说些不切实际的话,马大隆觉得可气亦可恨,同时也警觉到,龙庆福既是吴家老主人托孤的至亲,可知发言很有力量,如果他仍然持此态度,事情便难顺手。得要说几句狠话,封封他的嘴。
想停当了,便冷笑一声说道:&ldo;你我相交好几年了,想不到老兄还是一位道学先生,失敬之至,昔人所谓&lso;饿死事小,失节事大&rso;,照你老兄看,竟是&lso;灭门事小,失节事大!&rso;不过,你要想一想,灭的是吴家的门!&rdo;
&ldo;灭门?&rdo;龙庆福睁大了双眼,惊恐地问。
&ldo;有道是&lso;灭门县令&rso;,小小一个七品官儿,尚且如此,难道皇上倒不能灭人的门?只怕祸还不止灭门!&rdo;
&ldo;还有什么祸?&rdo;龙庆福越发惊惶了。
&ldo;族诛!&rdo;马大隆答说:&ldo;灭九族!你别以为我吓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东西厂跟锦衣卫的利害,你不是不知道,安上个谋反大逆的罪名,大大小小先抓起来再说。等辩白清楚,已经九死一生,倾家荡产了。&rdo;
这番话说得龙庆福毛骨悚然,不自觉地举双手环抱两臂,是不寒而栗了。
&ldo;事有经权。就算这是一桩祸害,两害之间取其轻,你受令表兄的付托,照料他一家老小,总不能照料出一桩灭门之祸来吧?倘或如此,你想想,怎么对得起死者?&rdo;
一吓一劝,忠厚的龙庆福入彀了!只见他跺一跺脚说:&ldo;罢了,罢了!灭门事大,失节事小。&rdo;
一句话未完,里面奔出来好些人,有老妈子,有丫头,各自急行,不知去干什么?其中蕙娘贴身的一个侍儿,神色仓皇地喊:&ldo;表老爷,表老爷,你快请进去,出事了!&rdo;
&ldo;出事!出了什么事?&rdo;
&ldo;我们太太寻了短见了!&rdo;
听这一说,连马大隆都吓一跳,抢着问道:&ldo;救活了没有?&rdo;
&ldo;差一点点!硬生生从鬼门关前把一条命夺回来的。&rdo;
蕙娘未死,马大隆先松了一口气,但困惑接踵而来。照龙庆福的谈论,以及他本人亲自所见,蕙娘与一般的妇人,确是大不相同:那份沉着冷静、细密、精到,虽须眉有所不及。这样一个人,如果决心殉节,一定先从从容容地处分了家务,然后当皇帝真个宣召,断定清白断断难保,才会找个借口,悄悄自尽。像如今这种鲁莽冲动的行径,对她来说,是大失常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