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也表态说没问题。惟一有问题的是郑九一。他父亲最近患中了风,离不开人。吴运韬说:&ldo;行,那你就留下来。&rdo;其实,父亲中风仅仅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手里的一套有利可图的项目正运作在火候上,无法离开。他对写报告文学这件事本来就不感兴趣,有这样一个机会,他正好可以退出来。从此,写作小组里就没有了郑九一这个人。人就是这样在生活中为自己确立位置的,位置一旦确立,要改变很难很难。对此,郑九一五年以后才真正有所感悟。
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暂时由富烨代理,金超等人也都指定各自部门的临时召集人。走的时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人互相打听他们去干什么?李天佐怀着妒意恨恨地看着感觉良好的金超等人。为卢荻老人写作报告文学成为公开的秘密之后,李天佐说:&ldo;这几个人都是什么货?写过东西没有?&rdo;
李天佐时不时在报刊上发表一些诗歌,东方文化出版中心除了吴运韬之外没有人知道苏北是作家,所以,人们都认为李天佐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第一支笔。谁听说过金超写过东西?谁听说过师林平写过东西?谁听说苏北和郑九一写过东西?没人听说过。但是,半年前吴运韬把金超、师林平和郑九一召集到一起的时候曾经说过:&ldo;东西都是没写过东西的人写出来的,写过东西的人未必能写出东西。&rdo;
激情与谋求无关(4)
有了这个逻辑,人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呢?
国家行为(1)
临走之前,邱小康在他的居所礼节性会见了写作班子全体成员。
这是苏北第一次见到邱小康。
邱小康的居所在很著名的部长院。汽车进了有门卫站岗的大门,顺着高大的法国梧桐簇拥着的道路前行大约三百米,停在一幢三层楼房跟前。左强先下车,把吴运韬他们引导到宽大的客厅里等候。等候期间,谁都没说话,房间里有一种肃穆的气息。
苏北注意到客厅的一面墙完全被书橱占据了,书橱里面摆满了帧装豪华的书籍,《二十四史》、《第二次世界大战图录》、《中国高层智慧》、《世界史》、《唐宋八大家文集》之类以及供一定级别干部阅读的内部出版的著作,苏北看到有一本《苏东巨变》,这本六十万言的著作汇集了世界各大媒体关于苏联和东欧国家巨变前后的报道,西方和中国学者对这一历史性事件的分析。
大约一刻钟以后,邱小康来了。他逐个和大家握手。他没在意多了个苏北,吴运韬向他介绍苏北的时候也没怎么在意。
邱小康在沙发上坐下来。他穿一件灰夹克,里面的白衬衫随随便便掖在裤腰里,鳄鱼牌皮带,质地很好的黑色裤子,深棕色皮鞋,看上去像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员。他面容疲惫,好像刚刚从一件繁重的工作中解脱出来。
邱小康说,他已经看过提纲,认为不错,他说这次去q省可以查查档案,增加一些资料。他又一次说,老太太一辈子脾气都没改,她说要干什么,谁也挡不住,所以你们这次的活动,就听她的,对付好一些……
在这之前,苏北只是根据听到和看到的传闻拼凑着对邱小康的印象,现在切切实实听到他说话,觉得他在心里拼凑的那个邱小康基本上是不真实的。这个人谈吐真诚,使用的语言也是平民的,如果你不看他,只品味他的话语,你会以为置身于从小就在一起长大的人中间,在说一件随随便便的事情。他没有必要用什么东西来遮掩或扭曲真诚。正是这一点一般人很难做到。对一般人而言,真诚是无用甚至有害的东西,必须把它改造为生存工具。邱小康用不着这样,或者说他和苏北他们这样的人在一起时用不着这样。这是人和人的不同之处。
邱小康问:&ldo;怎么样?这几天你们跟老太太在一块儿怎么样?&rdo;
吴运韬环顾了一下苏北、金超、师林平,觉得还是自己代大家回答好一些,就说:&ldo;老人家真是……我是真佩服……&rdo;在邱小康面前,吴运韬说话也大失水准,这等于什么都没说。但是所有人都附和着笑,好像吴运韬说出了多么有质量的话语。师林平看出吴运韬在为自己的话感到惶惑,觉得有必要补救一下,就晃了一下身子,轻轻咳了一声。吴运韬示意他说话。
师林平搓着苍白的手,拿出腼腆的劲头,陶醉一般说道:&ldo;和老人家在一起,感到特别幸福……&rdo;
吴运韬和金超连连点头,表示师林平说出了他们没好意思说的话。邱小康不自然地挥挥手,这是一种本能的对谄媚的排斥,但是吴运韬给理解成了谦虚,说:&ldo;和这样的革命老人在一起,的确深受教育。&rdo;
苏北低着头,就像有人把他羞辱了一番。
晚上趴在床上,苏北在他的《札记》里把当天发生的事情,包括听到师林平和吴运韬发话感觉到的羞辱又描述了一番。
这个世界的丰富多彩总是让他产生很多感慨。
但是,当第二天他深陷到现实生活中的时候,晚间作为一个作家的观念思索所确定的原则与信条都会被冲得七零八落,与生存对应的全部渴望与需求,会上升成为第一位的东西:希望被有权势的人欣赏并得到某种程度的照顾与庇护;希望在工作中得到方便而不是由于地位卑下被人刁难;希望自己的贡献被认可;希望生活中少一些让人焦虑的事情,过得平顺一些;希望有一个人静静地听你诉说灵魂,希望这个人能伸出手抚平你心湖上荡起的涟漪……生活对任何人都是沉重的负担,你必须担着它,沿着为你规定的小道走下去。你不知道要走向哪里,但是你必须走下去。走,就是你的命定;你无法逃脱。你必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