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昕说他当时愣住了,没想到普普通通的员工竟有如此精致的认识。他对那个由于有机会直接谈中心的问题而显得很亢奋的博士生说:&ldo;你说的可能有一定的道理……&rdo;
&ldo;博士生是对的,苏北。&rdo;夏昕最后说,&ldo;吴运韬的利益需求的确根本不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上,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停滞带给他的政治利润要远远大于发展。这也是他选定金超主持工作的根本原因。&rdo;
……
苏北无法否认夏昕的话有一定道理。
&ldo;即使这一切都是对的,能做什么?你和我都无法改变现状。权力的力量无边无际,有时候甚至会以暴力的形式表现出来,我们应当庆幸,尽管我们的情形很糟糕,终还没有到那样的时候……&rdo;
夏昕静静听他说,浅浅地笑了一下,又喝一口酒。沉默。
&ldo;写作对于你真的那样重要吗?&rdo;夏昕突然问。
&ldo;写作?&rdo;苏北不解其意,&ldo;你是说我的写作吗?&rdo;
&ldo;我知道你在写小说。&rdo;
&ldo;小说……&rdo;苏北挥挥手,笑起来,&ldo;什么小说……&rdo;
苏北看着夏昕,只是笑,好像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夏昕也就不再追问。
我们能够做什么?(2)
这次谈话拉近了苏北和夏昕的距离,类似的交谈多了起来。
有一次,夏昕在和金超发生一次争执以后,来到陈怡的办公室,对陈怡说:&ldo;仅仅因为吴运韬掌握着权力,仅仅因为他喜欢金超,我们就要忍受愚蠢,就要扭曲了自己以适应这种现实,二百多个人的利益就要挂在这样一个已经腐烂的枝条上……&rdo;
&ldo;那你说怎么办呢?&rdo;陈怡世故地说,&ldo;算了,夏昕。退后一步,海阔天空,何苦呢?我年长于你,这方面我可能体会深一些,一辈子,说过去就过去了。没有必要。大到国家大事,小到单位经营得好坏,严格一点儿讲,和我们人生状态好坏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上班嘛,说穿了不过是一种职业……&rdo;
夏昕对陈怡的话印象深刻。
研讨和以往一样,一切都成为空忙。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仍然按照它的节律‐‐‐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金超和吴运韬的节律‐‐‐运转,这是一个知道白天就知道夜晚的过程,一个丧失激情的过程。所有人都徒劳地把自己摆到了这个过程之中,消耗着精神,消耗着生命。与此同时,苏北还鲜明地感受到金超心理上和他越来越大的距离,这使他很苦恼‐‐‐自从来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苏北一直恪守的中庸和谐的处人之道,非常轻易地被打破了,他现在成了人和人进行争斗的一极。
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
苏北惊异于自己为什么要违背刚刚来到中心时对自己的约束‐‐‐他要求自己置身与一切事情之外。他知道生活由一系列矛盾分化组合而成,你只要不置身其中就不会有烦恼。自从到中心以来,他一直做得很好。这是消极吗?如果是消极,那也是因为在他眼前展开的这个世界太荒诞、太滑稽了。他为此感到悲哀。
这是一个作家的悲哀,不是生活的参与者的悲哀。
你愿意悲哀就悲哀去吧,太阳照样每天从东方升起,世界上到处都是爱情与仇恨,走兽们在远离人类的地方警觉地守候着越来越狭小的家园,长江大河奔腾不息,高耸的山峦轻蔑地俯瞰着被称之为&ldo;人&rdo;的那种东西没完没了的喧嚷……谁会了解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有一个微不足道、只有在高倍显微镜下才被观察到的细菌有何思想呢?谁会了解这个细菌在一段时间内感受到的悲哀呢?如果把地球演化的历史比作二十四个小时的话,人类的历史不过才是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你的生命历程,哪怕是往长了说一百年,还有记录的必要吗?你的喜怒哀乐,还有述说的必要吗?
有时候,他经常有和什么东西一起毁灭的欲望……怎么办?没有办法,只能这样。想开一些,只能想开一些……像寒冷的鸟儿一样,紧紧地倚靠着能够和他进行精神交流的人。
苏北和王岚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人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感觉到生之可爱的,尽管他们不可能战胜严寒。
钱宽被调到北京文协当副主席去了,基本上是一个闲差,有时候约请苏北在一起聚聚,一同参加一些文学圈里的活动。苏北发现老人变化很大,两个人之间能够让人体会到灵魂对话的谈话越来越少,他变得很絮叨,很迷恋自己的过去。李忆珍说:&ldo;他老了。&rdo;他真的就老了吗?出去玩的时候,苏北看着钱宽缓慢的切面包动作,看着他不再闪耀深邃智慧的目光,心里异常难受。生活不断创造新人,不断地淘汰旧人,这是一个残酷无情的过程。
王岚开始在一家很著名的文学出版社上班。王岚变得很超脱,几乎不抱怨什么了,当然,她也不像在远东文艺出版社那样废寝忘食地工作了。
有一次,王岚攀住苏北的肩膀,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说:&ldo;别那么认真,行么?世界本来就没有意义,你却非要给它找出意义来,这怎么行呢?&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