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运韬惊讶地发现,他实际上面对着很微妙同时也很危险的局面。
昨天整个下午,他想的都是对危险局面的设想。
他揿亮台灯,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盒没有启封的香烟,为自己点燃一支。他实际上十年前就把烟戒掉了,现在集中精力思考问题的时候抽烟,不过是过去习惯的残留罢了。这种时候在他不是很多。
他就像欣赏让他迷醉的篇章一样,又把苏北的辞职信拿出来,再一次阅读起来。一个可怕的推断让他感到脊背发凉:如果邱小康认真对待这件事怎么办?如果邱小康亲自约见苏北怎么办?如果苏北说出信上的那些话怎么办?
他的这种担心并非没有缘由。在他的记忆里,至少有两次,邱小康问起苏北的情况,一次是在党组会上,一次是在湖北视察工作的时候,吴运韬当然知道邱小康对苏北的印象,所以两次都说了苏北很多好话。
既然是这样一个有质量的人,应当充分发挥作用的人,怎么没有放到重要位置上去发挥作用,反倒提前退休了呢?
危险的移动(3)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也无法解释的诘问。
不能让这封信出现在邱小康面前!也不能让它出现在党组任何一个成员的案头!
这封信一旦出现,就会酿成事件,会动摇他费尽心机在邱小康面前营造的东西,这个东西关乎他未来的一切。如果这封信出现在邱小康案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问题将暴露无遗,他为政治前途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到目前为止,吴运韬在z部的政治形势很好。他和廖济舟的合作已经到了无间隙的程度,廖济舟将在下一次换届的时候退休,他又始终认为他被邱小康赏识着,即使在z部得不到适当位置,也能够为他搭一条通往其他国家部委的升迁之路……这都是他曾经对金超说过、自己也深信不疑的话。他知道必须继续做一些努力,调整《前沿》领导班子是这些努力的一部分,现在他实际上只差一步了,如果师林平像他咬牙切齿表示的那样,在很短时间内把刊物办出个样子,让邱小康刮目相看,如果他主管的所有工作都拿到八十到一百分,他就有把握让自己从现有的副部长中间凸显出来,就有了在邱小康面前述说与梁峥嵘的矛盾的资本,那时候邱小康将不得不在他和梁峥嵘之间作出选择。这种选择的一个可能的方式就是撤掉顾问小组,梁峥嵘彻底回家,为廖济舟创造一个能够独立开展工作的局面,继而在廖济舟接任者的问题上形成没有选择的选择的局面……不管梁峥嵘与邱小康家族间有多么深的渊源,邱小康总要从他这个事业出发……他相信自己的政治智慧,相信自己能够达到设定的目标。
吴运韬小心翼翼地把苏北的辞职信折起来,重新装进信封。
为自己做了选择的苏北,差不多已经把自己看作一个退出生活舞台的人,到老家去了一趟。
这是离北京两个小时车程的山区,是苏北度过童年的地方。在这里,苏北能够唤回孩童时代对世界的感知‐‐‐色泽、声音、气味,甚至于生理上的某种状态。
父亲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十年,他是在大姐无微不至的关心体贴下离开这个世界的‐‐‐算起来,父亲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年,作为一个因为建设水库搬迁的农民,北京不认同他,他也不认同北京,这三十年他一直处在生活的边缘。苏北对少年时代最痛苦的记忆,就是母亲到月底的时候向邻居借钱。就是在那时候,苏北暗暗地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离开家庭,自己去谋生,承担起对父母亲的责任。他的这个决心最终导致了他离开北京到k省洛泉地区插队。
如今,生活画了一个圆,他最终也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回到了他用生命而不是理智感知世界的地方,他丝毫也不怀疑,他会在这里找到内心的安宁,找到属于他的精神生活的角落。
大姐为他在大柴锅里炖上了排骨。他曾经表示过爱吃大姐炖的排骨,大姐执拗地认为这个性格仔细的弟弟在北京舍不得吃,总是劝他:&ldo;别舍不得吃……&rdo;他竭力解说,说不是舍不得吃,是因为我的血脂高,不能吃……大姐完全不能理解,最后还是认为他舍不得吃,所以他每次来都要炖排骨,苏北也就不管不顾,尽量地吃,大姐愈发认为他平时缺嘴。
苏北告诉大姐说:&ldo;我退休了,想回来住些日子。&rdo;
大姐当然想不到苏北这简单的一句话蕴涵着多少冥思苦想和难以决断的情节,想不到一个不到五十岁的人说出这句话时的沉重,只是为这个多年出门在外的弟弟能够和她在一起而高兴,迫不及待要为他收拾房间。现在那个房间放着粮食和一些不用的东西。苏北阻止了大姐,说等他下次来的时候再收拾。大姐急于做些什么,突然想起她这个弟弟是一个写书的作家,一拍手说:&ldo;我得给你买一张桌子!&rdo;马上让外甥去买。
苏北这次没有阻挡,他真的是需要一张桌子的。
临走的时候,大姐问他什么时候来,苏北说,快的话也许半个月就来了。
回到东方文化出版中心,苏北开始着手为他的离开做准备,整理手里的合同和书稿,该清退的清退,该留的留下来,在适当的时候移交给有关的编辑室;书柜里的书籍,挑拣之后,无用的东西都让卫生员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