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十分丟臉,我起床的時間,大約是在下午二點過後。並非從事任何特別的工作,只是覺得在毫無干擾的寂靜深夜,整理舊資料,寫各種文章,閱讀任何書籍或思考問題都是最佳時段。因此無論如何我都是在深夜十二點過後才開始活動,直至天亮才上床睡覺。自然非得至下午二點或三點過後才起得了床。跟普通人生活完全相反。
只要實際體驗一下便知道,生活在這種日夜顛倒日子的人,絕非少數。尤其是近來歐美貿易經營者當中,許多皆屬此類。然而,畢竟這是少數中的少數,因此,正如同生活在白天世界中的人們,經由互相打招呼而逐漸熟識一樣,在深夜世界中生活的人們也是這樣認識的。完全屬於日夜顛倒者的社交世界,其交際範圍‐‐雖非邀請至家中或互相邀約至某處見面‐‐也因而成形。
承如各位所想像的,夜半中人的世界主要是以便利商店以及深夜營業的店、咖啡店和大眾餐館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場所為中心,悄然形成。不論搬至何處,不到一星期,我總能夠和與自己在同一時間必定至同一家便利商店購物的數位鄰居,以及在午夜十一點或凌晨三點至大眾餐館用餐的人們結識,並漸漸熟稔起來。
當時的情況也一樣。對方身穿和服、蓄著長髮,而且手上拿著一隻裝有一疊現今社會已不多見的稿紙手提袋,有時坐在大眾餐館的角落,根本不理會坐在他對面,幾乎快睡著的編輯,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模樣,揮動著手中的鉛筆;有時或許是工作結束了,一臉悠哉地在便利店獨自慢慢地挑選新上市的杯麵及關東煮。他是一位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人,所以要記住這個人,只要見過兩次面就夠了。況且不僅如此而已。
大眾小說迷有句話說:劍術高超的劍客一眼便能分辨出強敵。這麼說雖然有點不太恰當,但的確只須看他一眼,便可以看出他所散發出來的與眾不同的某種物質。它既不陰鬱,也不狂傲,該說是一種特有的氣味呢?還是一種既怪異又獨特且帶有教祖味道的力量呢?‐‐對了!只要把他和從前的五味康祐先生聯想在一起,就可以知道了,看一眼便得知此人絕非泛泛之輩,將讓人產生他究竟是何許人之疑問的某種物質,散佈在方圓十公尺附近。這物質並非指現今社會難得一見的和服與長髮,而是他銳利的目光,是他剃過鬍鬚臉頰上的線條。與其說他是「何許人」,倒不如說顯然這位在當今時代中,有些落伍的「文豪」,帶有某種諷刺劇的味道。記憶中與他擦身而過的年輕女子,有人是反射性的噗哧一聲笑出來,也有人則是反而看得入神,一直目送他。就連我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後才得以窺見這些事情。他確實只能在半夜四處閒逛,大白天再怎麼說都太過醒目了呢!
在好奇心的趨使下,不禁去詢問餐館及便利店的店員。這也是輕而易舉就可以探聽出來,因為他們對這位奇人也頗為側目。
「討厭啦!你不知道嗎?那不是灘妖三嗎?」
大眾餐館的那名似乎不曾閱讀過小說的年輕女店員,對於我的不知情,感到十分驚訝,便立刻告訴我。遺憾的是,所聽到的事,對我而言,並未感受到任何實質上的意義。
「他是一位有名的小說家哦!我雖然不曾讀過,不過聽說是寫那種很黃的,叫什麼來著?對了,是變態性小說。嗯,每天晚上大約這個時間,都會一個人來我們這裡吃晚餐呢!他看起來不像一個人住,是吧?可是並非如此。假如有太太或女友的話,每天晚上就不會獨自一人在大眾餐館吃飯了。而且……而且他看起來似乎是一個非常古怪的『人』。」
十分出色的藍白相間條紋,鑲著漿過的褶邊圍裙,穿在少女身上十分合適,她說灘先生最喜歡蒜味的漢堡餐。說完便彷彿覺得相當好笑似地咯咯笑著。或許是因為她覺得寫「黃色」小說的作家和蒜味漢堡的組合,格外搭調吧!
那些話並未讓我深受感動。因為如方才所述,有如木頭人的我,對所謂的灘妖三,一點真實感受也沒有。但是對於灘先生大概是單身漢一事,卻完全認同。順便一提,至少在眼前當下,他恐怕連親密關係的女性朋友,都沒有,而且先生他本身對作菜之類的事,似乎也沒興趣。這也是因為除了在那家餐館之外,經常和先生在便利商店碰面。在便利商店裡,先生仍舊是一身和服的裝扮,我很失禮地看了一下他籃中的物品,全是被稱為四十歲單身男子的三種神器‐‐罐頭、速食食品以及杯麵‐‐堆滿籃中,像一座小山。
看到此一情形,便聯想到我自己也同樣經常進出於同一家餐館和便利商店,或許因此心中便不由自主產生同病相憐的共鳴。
然而替他加上稱號,即使只是沾上一點邊的作家便可以算得上是有名人,同時還有一份格外親切的感覺,有這種想法是人之常情。當我每晚在鄰近的餐館吃晚飯時,常看見在對面包廂內,坐著一位身穿和服,獨自一人就著一瓶啤酒,大口塞滿蒜味漢堡的人。或者當我在購買消夜要吃的蔴糬及次日早餐要吃的吐司、火腿和牛奶等食物時,心中很想立刻知道這位排在我後面,籃中放著起司口味蒸包、咖哩口味的杯麵及一人份的關東煮和真空冷凍什錦飯的作家,究竟寫些什麼小說?
為此我到書店翻閱了一下許久未曾碰的小說雜誌之類的書籍。想要買目錄上寫有灘妖三作者名的書。一下子就找到了,此時才總算明白我近來每晚,正確的說法是每天深夜看見那名穿和服的孤獨作家,是頗負盛名的有名人。實際上,我去的那家書店中,擺放了三本他的短篇集,而且在剛推出的推理及怪異的二本小說雜誌中,也有登出他新作的書名。就連我也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或是著了魔,居然將它們全部買下,作為研究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