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宪?”朱灵乌睁大眼睛,吃惊地掩住嘴唇,“他回来来了?”
她低下头,掩饰了目光中一丝难堪,二人近在咫尺,而她完全认不出他来。()“他被辽国人扣留了么?难怪……”朱灵乌苦涩地回想,咀嚼着李导刚才的话。几年之前,破落贵族子弟与商贾女儿一场平淡而失败的相亲,二人相识,两人对彼此都没什么好印象,但又有些说不出的印象,此后陈宪到厚着面皮屡屡登门造访,朱灵乌虽不假辞色,但也与他有些交往。然而,心扉渐启之时,陈宪这个人忽然消失了,连个招呼也没打。短暂的若有所失,朱灵乌十分地羞恼,也没不再打听这个纨绔子弟的消息。谁料到,居然在这个场合再见到他。
李若雪听到陈宪的名字,眼中流出出一抹奇怪之色,也看了朱灵乌一眼。
显然,对这二人的往事,她还记得清清楚楚。朱灵乌的羞涩面容让她吃了一惊。
“好像就那个敦煌的陈宪,”大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李若雪微笑道:“怎么自称甘州人氏?”她本是忧郁而庄重的神色,此刻眼含着三分关切,嘴角微微上翘,笑意中带着一抹促狭,唇间露出一线贝齿。岁月不能稍减她的美貌,反而为她增添了一股令人迷醉的风韵。赵夫人的情绪很能感染别人,无论是学士府先生还是闺阁姐妹,谁若和她在一起待上片刻,心情就会和她变得差不多。她心情愉悦的时候,别人会感到轻快喜悦。她心情阴郁的时候,旁人会感到烦闷不安。而任何人,哪怕和她说过一两句话,当李若雪露出这种妩媚的微笑,看见她雪白的贝齿时,都会受宠若惊,甚至有些飘飘然。“赵夫人待我与别个不同。”无论男女,每个人脑子里都会浮现这样的想法。
朱灵乌也是如此,李若雪打趣她,反而没那么不好意思了。
“本来是敦煌人氏,好像因为什么事,祖上迁到甘州了。”她侧着头回忆,目光却仍停留在陈宪身上。陈宪在敦煌属于中等身材,到了洛阳便比文人雅士们高出半个头了,身形显得十分挺拔。和敦煌时相比,他显得稳重了很多,李导等人突然出现和引见,让陈宪惊慌了一瞬,朱灵乌这熟悉的一瞬的表情。只一瞬,接着,他又躲进一层面具后面,显出过去从未有过的从容不迫来。()他斯文有礼,得体地应对着李导等人,滔滔不绝中带着几许对契丹蛮人的讥讽,恰到好处地迎合了洛阳的书生们,显得斯文有礼,见多识广,风趣,又有主见。
杨传庐等人,丽正和嵩阳书院中佼佼之辈,对这个关西士人都重视了起来。
“啧啧,这家伙不简单啊,小韩国公给他撑场面,倒底是什么来历?”
“关西重武轻文,但偶有一两个人,倒是出类拔萃。”
“这就叫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啊。”
众人低声的议论传到两女驻足之处,李若雪笑道:“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压低了声音,对朱灵乌道:“故人重逢,怎么,不想上去相见吗?”朱灵乌大窘,面色绯红,难得地腹诽起来:“果然上了年纪的夫人,都是喜欢给别人做媒,连李学士也是如此。”只是想想而已,她在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李若雪却不知道这个小妹妹在想什么,见她害羞了,低声道:“陈宪也是可恶,不告而别,当他自己,方你等了几年,来负荆请罪才对。”“哪有?”朱灵乌闻言,心中羞意大起,“我哪有等他。”几乎跳着脚要否认。
“好吧,不说了,不说了。”李若雪微笑着摇头,轻轻放过,朱灵乌百口莫辩。
虽然只赵夫人知道二人的往事,但她还是十分窘迫,并且将难堪都归罪于这个不人。
辽国困顿数载,都是老天爷的惩罚吧。朱灵乌蹙起额角,狠狠地盯着陈宪。
她敏锐地发现他发髻微乱,可见此人平常不修边幅,出门时才匆匆做了番打扮。他站在在一群洛阳士子中间,倒显得人高马大,但在关西军士当国,比陈宪魁梧得多了去了,而他被囚禁了数载,反而略显肥胖。陈宪所在的一群人距离朱灵乌二人其实很近,一抬头就能看到他们。
“他会看见我么?拱拱手,或者说说这几年,或者解释不辞而别的原因么?”
朱灵乌是拉不下面子去找陈宪的,她心中隐隐有些盼望,陈宪会主动过来说话,又有些怕他过来,太丢人了。陈宪站在众人中间,特殊的经历使他出人意料地成了雅集中风头人物。他的神情和蔼而友善,朱灵乌却感觉十分陌生,仿佛一直戴着面具在做戏,只眼角偶尔流出一丝讥讽,令能和过去的陈宪联系起来。他越是应对得体,从容不迫,朱灵乌就越是不满,这个家伙,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陈宪表面上斯文有礼,内心实则非常不耐。这些关东人是得了健忘症了么?
契丹人雄踞辽东两百年,哪怕唐朝极盛之时,也不能说完全压服了他们。耶律大石即位以来,施政井井有条,先拉拢部族夺位,坐上王位后,立刻翻脸,借八部大会的机制,压迫各部族一次次让步,南征北讨,将各部勇士都拉了出来为国效命,最终将整个辽国牢牢控制在手里,无论是契丹族、奚族还是杂胡部,提起耶律大石无不敬若神明。各地萨满以耶律大石的画像焚灰为人治病,甚至颇有神效,可见其在辽国的威望。关东人觉得北伐的赢面极大,很大程度是因为国力和人口都数倍于辽,然而,宋辽两国的国力,从太祖朝起便是如此悬殊,宋国何曾又占了上风?兵甲、战马、勇士这些方面,辽人本来不弱。哪怕宋人最自傲的财赋积储来说,辽国和宋国差距也不那么大。
辽国庄园的经营极为灵活,通过买卖奴隶的办法为工坊和土地配上合适的劳力。契丹人完全以得到最大的出产为目的,一块地能用五十个奴隶耕种的,就绝不会用六十个奴隶。上次南侵,辽人掳了大批宋人为奴,无论工坊还的农庄,基本技艺都和南边相差无几。奴隶饥寒交迫,消耗越少,反过来,辽人从奴隶身上刮下来的血汗就越多。
这些血汗统统变成了辽国的财富。契丹人一户有一人抽丁,平常大部分时间放牧,少数时间集中起来以千人队一起训练,在册兵军户得到辽朝的盐、酒、茶、布、粮食犒赏。这些犒赏都是耶律大石给兵户的恩典,有任何短少,军户可以向北院,甚至直接向耶律大石告状鸣冤。以陈宪在北边所见,在大批奴隶的血汗的滋养下,契丹人的日子比南边百姓还要殷实,辽国府库也十分充足。辽人唯一麻烦的,是奴隶的繁衍生息远不如南朝的百姓。所以,他们也需要打仗来掳获更多奴隶。奴隶,而非财富,已经成为辽国人战争中的最大目的。
当然,这些认知,陈宪是不会和关东的书生说的,那完全是自讨没趣。
萍水相逢,何必深交。陈宪如是想,应付着李导和这些关东人,李导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反而颇有嘉许之意。揖让议论完了,他拍着陈宪的肩膀,亲热地笑道:“好个法宗,几年不见,才气长进了不少。和我一起去见过赵上将军夫人,你不要自惭形秽就是了。”他早看到了旁边柳荫下的李若雪。“这位是保义侯赵上将军的夫人,是洛阳数的上号的人物之一,她已看见我们了,不上去见面便是失礼,见面时也千万不要失礼之举。”李导对陈宪颇为上心,一边低声叮嘱,一边满脸笑容地便带着陈宪上前。李导等几个贵族子弟则一脸羡慕地在原地等候。
“他走过来了。”朱灵乌心砰砰直跳。
她看着陈宪,想从他眼中看到一丝熟悉的目光,可当他抬头看过来时,她立刻将目光移开了,不和他目光交汇。陈宪眼中闪现一丝惊喜,但朱灵乌这副神情落在他眼中,他眼中闪过一抹黯然,旋即泰然自若地跟着李导上前。韩国公世子和保义侯夫人见礼过后,笑着介绍道:“这位陈宪,陈法宗,刚刚从辽国载誉而归。法宗,今日得见李学士,幸何如之。”后面这句话,却是对陈宪所言。陈宪无奈上前,拱手道:“赵夫人,多年未见,风采依然。”他眼角的余光瞥着朱灵乌的裙角,一只绣履微露碧,陈宪心中一荡,暗骂自己无耻,心中却忍不住去想象那鸦头袜裹着的纤纤秀足。
李导惊讶地看着陈宪,李若雪轻声解释道:“有幸与陈公子在西都有数面之缘。”
她轻推身边的朱灵乌,笑道:“恰巧,朱姑娘与陈公子也是旧识。”朱灵乌脸色淡淡,检纫为礼:“陈公子,别来无恙?”“姑娘”三字落在陈宪耳中,耳膜如鼓槌猛击了一下,忽然觉得胸口有些湿热了。他这呆样落在别人眼中,却显得他对李若雪恭敬有加,对朱灵乌却心不在焉。李导扯了他一下,让他不要这么傲慢。朱灵乌虽然只是商贾之女,却是两都有名的女大夫,公侯女眷看病都是找她,且素有尖酸刻薄的名气,得罪了这个人,可谓后患无穷。
“还好,”陈宪忙敛容道,“朱姑娘,别来无恙?”
“无恙。”朱灵乌哼了一声,没好气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