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来了,孟章先给自己倒了杯,一口牛饮喝掉,长长叹气:“常玉他,可惜了……”
……
不知不觉过了用饭的时辰,顾柔从孟章院子里回来,一路心神恍惚。
脑子里还回想着孟章说过的那些话。原来,常玉竟是那样一个结局,他进入白鸟营之后思考得那么多,却最后选择了一条与初衷截然相反的道路。
如果放在平安的盛世,也许常玉才华会令他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无论是读书出仕贤者,还是啸傲山林隐士。可是他选择了战场,在那个每做一个决定都来不及过多思考,间不容发的时刻,他选择向死;并且,也没有给杀死他的冷山别的选择。
冷山杀了他,别无选择。顾柔想到这里,突然想到那天在角楼上他对自己说过的话:
——如果你逃跑,我也一样会杀了你。
不由得一惊。
她眼前又一次浮现冷山的那个眼神,绝望、凄清、深沉、温柔……饱含着痛苦和复杂的情绪。那是为了常玉,他一定没有忘记过常玉。
孟章道:“常玉以后,他再也没在人前表露过他的痛苦了。”
是的,更多的时候,他学会藏在心里。
顾柔怔怔地回想冷山过去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直到今时今日,她才发现他的那些细微之处,似乎都饱含着一个人对于过去的负重和沉痛。
她想得出神,直到院里的梧桐叶飘落到她跟前,她伸出手,接住了——秋日的阳光带着微凉,与夏日截然不同的感受。仅仅是一个夏天的白鸟营生涯,已经让她刻骨铭心;更何况,冷山在那几乎度过了半生。谁能忘掉呢?
……
顾柔把冷山的衣服拿回来补好了,在破损的肘关节处,特地加固了一层,以防下次磨损。
她照旧像笼中鸟一般,看着官邸外面的世界。好几次,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国师看着她立在行辕外的街道上出神,看白鸟营的士兵经过,怔怔发呆。
“伍长!伍长!”祝小鱼在队伍里拼命地冲她挥手,顾柔也用力挥手,她开心地笑,眼泪却涌出来。向玉瑛跟着队伍目不斜视,手却悄悄抬起来冲顾柔挥了挥拳头——那是一个她们约定好的手势,做成了一件事,互相碰一碰拳头。
领队的冷山照旧走他的路,他看起来一切都好,伤势也不明显,很精神,顾柔远远望着他,他好像没看见顾柔。
顾柔在手札里面写道:我很想他们,很想很想。
她以为自个忘了白鸟营,其实一直没有。
有一日,国师与众官将议事后,得有余暇,同治中岑随一起参观他的藏书,岑随虽然是云晟那一头的人,但他也是个读书人,而且治学广泛,谈吐很有意思。国师交人素来无论亲疏,而岑随也觉得这位来自国观的大宗师,并没有恩师云太尉口中说得那般专横跋扈,两人皆有种言语投机之感,便邀请国师来家中小坐。
用了一道茶的工夫,岑随命人把收藏许多年的各类藏书都取到客堂,以供国师参看。
岑随介绍道:“其中一些法家经典,乃是孤本,乃前朝武陵地区的大贤何雍收藏整理成集,下官的祖父与他有交情,何家后来落难,祖父出手襄助,何老前辈为了报答,便将此书交托给祖父。下官得到这些书简之后,又重新命人抄录,分门别类装订成册。”说罢笑一笑道:“听闻大宗师精研道家兵家阴阳之术,想不到对此类法家藏书也有兴趣。”
国师半蹲下身,他倒是并没有在那看岑随介绍的书,只是按照对顾柔的了解,从中挑选着她可能会爱看的几卷风俗志。一面漫不经心道:“岑治中,本座听闻你是承熙三年的太学生,甚察多辩,有邓析遗风。”
岑随听了心里一惊,春秋的邓析乃是法家先驱,却又因为欺愚惑众,得了荀子一个“不可以为治纲纪”的评价。大宗师这会儿把他比作邓析,究竟是何意啊?一时间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作答。
于是,岑随笑着揖道:“下官愚钝,岂敢同法家先贤比肩。”
国师挑拣着书简,已经拿了一卷在手中,淡淡道:“你对战事早有预料,却隐而不报,报只报一半,这等模棱两可,中庸之道,确实倒不似法家风范。”
岑随冷汗涔涔:“大宗师,误会了,下官一听战事起了苗头,可是立即……”他本来想说立即修书给了太尉云晟,可是他突然意识到不能说,否则便连恩师也一起出卖掉了,延误战机本来就是一连串人的的责任。他只好闭口不言。
国师抬头,目光疏冷,淡淡朝他一瞥:“立即上报了是不是?你以私人名义修书给云晟,却不奏表上报朝廷。你明知这封信有可能不会引起他的重视,岂非报只报了一半,你藏私。”
岑随见他揭破,秋凉的天早已汗流浃背,起身恭拜道:“大宗师,下官该死。”
“该死倒也不至。只不过你为了不得罪上峰杨琦,摇摆于国家利益和私情利益之间,结果你选了一种中庸的做法,哼,倒是圆滑。责任追究起来,拿到信笺的云晟替你担大头。”
岑随的小九九被他一一点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曲,跪下磕头:“大宗师,下官真真该死!我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自己那点小小盘算,藏私于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