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起床?”显然是听出了声音的不同,柳生显得歉意十足,“还真是抱歉啊……”
“啊,没关系,也该起来了,”事实上离集合时间还有足足一小时,但此刻已经清醒了大半的藤川凉也只能在心里叹气,并且为了不吵醒同屋的另外三人只能匆匆躲进卫生间打电话,“有什么事么?”柳生突然的电话让她感到奇怪。记忆里现在接触到的柳生向来秉持着绅士准则,因为了解到藤川凉可能的困扰,除了必要节日的问候外他从来不曾就无关紧要的事与她联系,无论是电话或者简讯。最近的一次恐怕就是来到京都的第一天晚上,当她从湖边偷溜回宾馆后,柳生关于是否已经安全回去的客套问候了。
“可能很冒昧,但我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你尽管说。”
“如果可以的话……回到东京后接下来的日子,如果注意到香织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请立刻告诉我。”
意义不明的拜托,话题在这里戛然而止,具体原因柳生并没有说明。
与此同时只听见一个陌生的慵懒男声从电话那头传来,“比吕士,还打什么电话,该走了。”相当有辨识度的南国腔调,但与冈本的不同。紧接着就听见电话被蛮横地挂断。藤川凉的手指在键盘上犹豫了许久,想要重新拨打过去问清楚,但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她明白以柳生的个性没有直接说明所谓“奇怪”的含义,其中的原因无非一种:他需要的只是藤川凉的观察,而并非从一而终的知情。他寄予了她信任,却只有百分之五十的程度。想到这里藤川凉不禁叹了口气,有种被利用的感觉,奇怪的是竟没有丝毫生气的冲动。她意识到麻生和柳生的过去正在自己此刻存在的这个时空慢慢揭开,或许和曾经接触到的表象下的事实有所出入,但确实能够解答一部分她曾经的疑惑和不甘。
而在那冰山隐藏在水面下的百分之九十完全暴露在外之前,她能够做的,也确实只有静静观察,并守护他暂时的难言之隐。
忍足的假期已经生效。当天早晨他便带着行李离开,前去参加姐姐的婚礼。
藤川凉想起原本父亲与藤川家几乎没有来往,母亲的本家西园寺家也是偏向西洋风格的家庭,因此曾经接触到的亲人婚丧大都是按照西洋习俗置办,仅有的几次亲眼目睹传统婚礼仪式也都是在大学或中学时代家境不错的好友结婚时。同样是在这样的神宫,巫女引领新人踩着地上铺有的白色沙石入场,之后包括双方亲人如何排列,以及仪式中占重要地位的献祭献舞都大有讲究。就像今天,来到平安神宫前藤川凉还抱着侥幸的心理,心想或许能看见忍足姐姐的婚礼仪式,但这终究也只是设想而已。红柱碧瓦,左右队称的宫殿格局,四周溪水缠绕,绿树成荫,却偏偏没有期待的新人。边上的游客仍在议论刚才婚礼中漂亮的新娘和英俊的新郎,就连不过是陪衬作用的新娘弟弟都被夸奖了一番。
藤川凉心想忍足果然天生是招蜂引蝶的命,即使不像迹部那样光芒夺目,也从来不是会被轻易忽略的对象。
“那么,藤川同学也请自己小心了。”
而她所没有告诉忍足的是,在为他办妥请假事宜的同时,她也为自己最后一天的行程请了假,在平安神宫的参观后便可以自由行动,最后也由自己坐车回到东京。她给出的说辞是要去附近的大阪看望曾经的老师,理由并不像忍足那样充分但也得到了批准,或许是因为管理这项事务的老师是藤川家的旧识,祖上从冰帝创校之日起就在冰帝工作,如今已经过了三代,显然是颇有渊源,也因此会对藤川凉网开一面。临走前她向这位好心的寺岛小姐反复道谢,并允诺平安回家后会立刻给她打电话。
从京都到大阪,不过是几十分钟的车程。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大阪,却是她头一次在十七岁的时候来到大阪。
她站在道堀顿川上的桥上,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与不远处巨大的格利高标志,并没有作太多停留,只是找着手里纸条上的地址赶路。
她所要见的老师姓筱原,是她从前的钢琴教师。从六岁到十三岁辅导了七年,那之后藤川凉的演奏水准趋于稳定,而她也到了退休养老的年龄,于是便卖掉东京的房子随老伴回到故乡大阪。如今筱原已经六十有余,老伴也在几年前因病过世。没有子女,只有一对褶耳猫陪她守着这栋老房子。筱原见到分别多日的藤川凉显得很高兴,她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迎来客人。一口浓郁的关西腔完全没有变。藤川凉手里端着筱原泡给她的茶,并没有说出自己只是行程无聊又恰好从关西顺路。
筱原提到自己这些年的日子,她说凉,千万不要以为比你年长许多的男人才成熟可靠。男人的寿命向来比女人要短六七岁,这样的婚姻,难保不像我这样落到守寡的境地。
藤川凉用指尖慢慢磨挲骨瓷杯壁边朝筱原笑。她曾经听过他们的故事,筱原的丈夫是她大学时代的老师,涉世未深的女学生和刚坐上讲师之位,前途无量的年轻老师,这样的关系在那个年代的校园无疑是一种禁忌。他们为了对方将这个秘密保守了四年,并在筱原毕业的当天向所有人宣布婚讯。曾经相伴多年的人如今早早逝去,老人自然有太多孤独不甘,但尽管说着这样的话,她的心里其实从没有后悔过选择这个曾在她的毕业典礼上递上婚戒的男人。
“凉现在有男朋友了么?”
藤川凉摇头。
“那喜欢的男孩子呢?”
藤川凉顿了一下,依旧摇头。
筱原意味深长地打量她,许久爽朗地大笑出声,“你撒谎,凉。”
她说凉,你的眼神骗不了我。你总是这样挑剔又被动,所以才抓不住真正想要的东西。
藤川凉尴尬地笑笑,不说话,也不辩驳什么。有些事,她其实从来都懂,也或许从来都不懂。
告辞的时候,筱原坚持将她送到小巷外的铁道口。藤川凉穿过铁道走出很远,回头依然看到筱原站在那里,没有挥手也没有微笑,只是像一尊石像那样远远注视着她。暗色调的衣服融进周围的风景中,花白的头发扬在风里。藤川凉没来由地觉得鼻子发酸,这时候道口的红灯忽然亮起,拦路闸缓缓放下,不多久就有电车呼啸而来,隆隆不断将她们隔开。
信号灯转了几个方向。电车离开的时候,对面的人已经不在。
天色逐渐暗下来,大阪夜晚的闹市街头与东京并没有太大区别,一样喧闹繁华,除了满耳都是陌生的关西腔外。
随身只带了装有钱包和证件的普通挎包,装有衣物的行李则拜托寺岛老师带回了东京,在巴士抵达学校的时候放进她的储物柜就好。
藤川凉沿着街边的行道慢慢走,盘算着先去吃一顿晚饭,然后搭新干线回家,遇到冈本先生的话或许还能聊一聊关西的见闻。想这些的时候她正在街口等红绿灯,身边的人与车来来往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百般无聊中她茫然地环视四周,目光落在街对面的一家婚纱店上。二层楼的玻璃结构建筑,橱窗里人体模特身上的华服是每个女人的向往,也曾经是自己的噩梦。与此同时她也没来由地想起了忍足,现在的他恐怕正在他姐姐的婚宴上,东京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而就在刚才,她对筱原说的话,又究竟是实话,还是挣扎?
“嘿,真的是你啊。”
身侧忽然有明朗的少年嗓音传来。一样的关西腔,藤川凉正思索着自己在大阪是否还有熟人,但很快便在回头后找到了答案。
离她不远处的路边不知何时停下了一辆黑色的保时捷。有着浅棕色卷发和明朗笑容的少年就坐在副驾驶座上,此刻正移下车窗朝藤川凉的方向挥手,“嗨,这里,我们见过面的!”
眉眼弯弯,彻底的自来熟模样。他们确实见过面。就在一年之前的浅川河畔,流灯汇成银河的火霄之夜。
是谦也,忍足谦也。
Chapter44京都日和(下)完
Chapter45香水與糖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