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结果却出乎意料。
“洗个澡,然后快去睡吧,明天早晨还有课。”
爸爸脸色中的犹豫忽然消失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催促着我,然后侧身出门,什么都没有问。
后来我一直想,如果不是接下去的日子里那些命运般的巧合,对于麻生香织可怜的境遇,我的好奇恐怕也就随着爸爸的沉默止步。
我会同请她,怜悯她,单纯幼稚地想要尽一切可能帮助她,因为她曾是我幼年时代最重要的伙伴。但隐藏在麻生望向我的,看似淡然安详眼神后的怨恨与那些肮脏的秘密,也会因为包括爸爸在内的许多人的刻意掩藏,麻生的隐忍无奈与我的迟钝无知被永久地埋藏在时间之河,再不见天日。
我甚至差点就不会知道,身边曾有一个人是如此地憎恨我,深入骨髓。而等到我意识到这点,或许,所谓的复仇之剑已经出鞘,也或许,她选择成为这世上的最后一个知情者,从此消失不见,再也无法找到。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中。或许是对幸村曾两度在这个寒冷的季节与死亡擦肩而过,比起圣诞节的西洋氛围或是即将到来的新年正月的喜庆,在我十六岁之后的许多个寒冷的十二月,我总会没来由地产生一种恐惧。
臆想里黑色的怪物破土而出,对仍旧沉浸在生活平静表现下的人挑衅地露出獠牙。
周六中午,临海的神奈川下起了这年的第一场雪。
爸爸在医院值班,比吕乃和妈妈去了超市,临走前起居室的电视忘了关,因此当我下楼去厨房倒水喝时,一眼就看见了午间新闻正在播报的内阁献金丑闻。新上任不久的首相在镜头前眉头紧锁,沉默不语,仿佛害怕自己一张口就会泄露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天时地利人和,很久以后回想起来,这一切恐怕都是个比太阳系更大的巧合。
当时我呆呆地愣在原地,直到下一条新闻的切入才将视线从电视屏幕挪开。
日本政坛被国民诟病早已不是秘密,多年来各种丑闻层出不穷。我不禁想起了麻生的父母,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之亦然。假如不是麻生香织在台场之夜的那次坦白,作为旁观者的我恐怕不会想到,在这对夫妇肆意侵吞经老年人抚恤金的贪婪皮囊下,又隐藏着怎样一颗无助的父母心。
但当我继续沿他们在那个雨夜有去无回的逃亡之路回想下去时,强烈的疑惑却忽然笼罩了我。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转瞬之间的念头会让我的生活与世界观产生多大的改变:
我无法理解,即使身陷丑闻,但膝下的两个孩子尚没有成年,这对初衷是为拯救长子而犯错的父母,又怎么会轻易选择逃亡,企图一走了事,用麻生的话来说,留给他们一个声名狼藉的家?
我不偏执,但也不会任由疑惑烂在心底。而比起亲手去揭麻生的伤疤,我选择了从网络中寻找答案。
案件年代算不上久远,可网络上的线索却寥寥无几。世界每分每刻都在变化,这个在丑闻和事故中四分五裂的家庭,早已被生活在快节奏中的人们遗忘。
短短几年工夫,人们或许还能依稀记得这对贪婪可恨,但因为媒体刻意隐瞒,多数普通民众甚至连姓名都不得而知的夫妇,偶尔在茶余饭后将他们当作毁在私欲与权力诱惑中的谈资,却不会费心关注他们真正的动机,以及他们的家人如今在哪里,过着怎样孤独的生活。
我不知道这样的遗忘,对十六岁的麻生香织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出现频率最多的搜索结果还是一则当时的报道,简短的篇幅低调隐晦地交待了事故。又因为发稿匆忙,所以在报道的末尾,这对丑闻缠身的A姓夫妇才刚被送往最近的医院救治,生死未卜。
说真的,对于当时还是个国中低年级生,头脑被学习,运动及各种兴趣填满的我而言,这则多半藏在报纸角落的新闻恐怕根本就不曾被我留意。可当我在几年之后的现在重新仔细看待它,其中透露的一些细节,却让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麻生没有告诉我,事故发生地并不在东京,而是在神奈川境内。甚至,报道刊载的新闻图片背景中的那座醒目的天桥,每天的上学路上我都能看见;
我也不知道麻生是否知道,他的父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间[离事故现场最近]的综合病院,我的父亲已经在那里供职近二十年。
我的父亲一直都知道。但直到最近,直到我和麻生不可避免地重逢,他才终于松口,告诉了我这个隐藏许久的秘密。
面对我迟来的疑问,父亲仿佛早就做好了准备,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我,很显然不愿多提。线索到此中断,这让我感到憋屈,尽管在当初看来,事情的真相其实可有可无,丝毫不会影响到我的生活,但被父亲和曾经的挚友隐瞒欺骗的感觉终究不好过。
又过了一段日子麻生终于主动拨通了我的号码,但似乎也只是出于敷衍和礼貌。
“抱歉,比吕士,最近一直很忙,所以现在才联系你。”她向我道歉,声音中明显流露出的疲惫让我不得不把曾经萌生的,想再约麻生见一次面,暗自打算用迂回战术从她口中套出一些真相的想法吞回喉咙。
信号那头似乎有人在叫她,麻生捂住电话说了些什么,充满歉意地向我道别,然后匆匆挂断。
我怀着怀疑和不甘度过了平成十二年的新年。
生活再一次发生了反复:依稀记得前一年,当我沉浸在对藤川的思念与思维碎片的侵扰,麻生悄悄从过去的黑暗里向我走来,带给我一个不可解的秘密;而当我逐渐将视线转向这位忽然出现的童年挚友,不知不觉将藤川和那些时有时无的奇怪影像暂时遗忘在内心的角落,藤川国中时代的好友,也是我现在的同班同学,一个叫野村江夏的女孩,却在新年第一天清晨的祈福会上带来了藤川入院的消息。
“……听说小凉和家里起了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