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武与太平道:“你且回宫,我另有去处。”
太平知道她要往哪儿去,便稳稳地施了一礼:“望母亲善自珍重。”
阿武唇角一扬,扶着婢女的手登上马车,扬长而去。太平目送马车消失在拐角,方上了自己的车驾,见婉儿要跟车,便吩咐了一句:“你也上来。”
婉儿顺从。
太平见她弯身露出的一截秀美白皙的后颈,顿时感觉到一种轻柔的舒缓。三月来,她不曾有过半刻平静,一面是将她视如己出的姑母在经受数年的病痛折磨后猝然长逝,一面是母亲悲痛欲绝、陷入不可自拔的颓然之中,她尚且稚嫩的肩膀有如负了千钧重担。
“婉儿,”待婉儿登上车,跪坐在她身旁,太平道:“回到宫里,你便派人到玄武门看着,见到陛下车驾回宫,便来报与我。”
婉儿静美的身形微微前倾,恭声应诺,姿态标准得如同受过最严谨调、教的名门之女。
太平轻轻吁出口气,闭上眼,思忖着进谏的言辞。
阿武站在高阳的府邸前。缺人打理,气派的朱门红漆斑驳,满是破败与枯寂。有微风轻拂,卷起门前的一片枯叶,打了几个转儿,掉入一个水塘中,再也起不来。
伊人已逝,半生成殇。
阿武不知自己的元寿几何,自她去后,哪怕是短暂一刻,都显得如此难熬。大明宫中,长安城里,处处都有高阳遗留的痕迹。她当年,锦衣轻裘从朱雀大街上打马而过、意气飞扬;她开府,紧锣密鼓地网络才俊,虽步履维艰却斗志昂扬;她入芙蓉园,不计前尘,唯盼了却前尘,心字成灰;她在大明宫,重续前缘,本以为一切磨难都已过去,谁曾想坎坷才刚开始。
她们的相守,历尽磨难,到终了,阴阳相隔。
阿武独身站在门外,泥泞沾湿了她的裙摆。许久,她拾级走上台阶,伸手抚上那斑驳的朱门,微微地用力,推开。
吱呀沙哑的声音传来,朱门敞开,入眼便是冷寂破败的庭院。
大约是高阳离开这里时,便放弃了此处,只留了几个看守的仆役,待时日一久,她又从未回来过,留下的仆役便生懒怠,任府邸荒草蔓延,弄成了这副破败的样子。
阿武从杂草间趟过,心头也如这荒废了的园子一般,一点一点的荒芜。
当年芳草萋萋景致怡人的场景与眼前的暮气沉沉鲜明对比。
阿武一路往里,回忆一点点的被勾起。
那年百花盛放,初入宫闱的她满心忐忑,在宫廷残酷的争斗之中寻一席立身之地。遇见殿下的那一天,兴许便是她一生光明的起始。
四周杂草丛生,亭台石柱上皆蔓延了青苔,那些栩栩如生的假山,亦荒废成了烂石堆。一片繁芜景象。
阿武独身一人,宽大的衣袖几要拖到地上,整个人都是浑噩恍惚,她从这般沧桑暮气的环境中穿过,心却到了那个明媚的春日。
冬雪初:消,湿润的草地冒出新芽,绿树红花,满目皆是清纯至极的风采。而今回想,连那丛荆棘都是如此动人。蒙住双眼的她捉住了一个人,那娇软的身躯,那温柔而纵容的笑意,还有掌心细腻到极致的触感,皆都历历在目。
阿武的眼中已满是泪水。这条路漫长而坎坷,细碎的石子遍布在地,踩在上面会有响声,会咯疼脚心,她已顾不上,前方有一扇门,里面便是高阳的居所,那前方有池,曾是碧波粼粼,曾是鱼嬉水草。阿武停住了脚步,无望地看着。
她想到了梅花,想到年少的殿下,裹着一身雪白的斗篷,执她之手,嫣然而笑:“梅花初发,莫要辜负好时光。”
多少年过去了,多少年过去了,殿下依旧容颜如昔。
阿武走入庭院,那处房舍已被雨水污泥所染,木质的地板爬满了青藤,长上了杂草。阿武弯身,拔去一把把的野草,拔去缠绕的青藤。
岁月不饶人,不多久,便累得连喘息都割痛心肺,阿武坐在地板上,望着前方,恍惚之间,那里好像站了一个人,那是一抹熟悉的倩影,在不知多少个夜晚魂梦萦绕。
阿武掩面而泣,半生挣扎,半生牵绊,终究败给命运。
多年前此处相依的两人已阴阳永隔,她再见不到她,碰不到她柔软的唇角,听不到她佯怒的声音,更无法在萧索寂冷的也拥她入眠。
再不会有人在她轻唤殿下的时候,轻柔应答,再不会有人在她耳边轻呼阿武,再没有默契的相视而笑,离开了殿下的阿武,永远都在那漫无尽头的冷寂岁月之中怀念……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