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把绝食当做有效的斗争手段,大约是受到孩子的启发。小孩不肯吃饭,大人又劝又哄,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威逼利诱,行贿许愿,就为骗他好歹吃上一口。小孩不吃饭,或因为不舒服,没胃口,或因为撒娇,贪玩,刁食,绝不至于要以此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还没来得及“潇洒走一回”呢。如果大人一味地娇纵,久而久之他会发现,“不吃饭”是一种无往而不胜的锐利武器。一经施展,没有钱可以有钱,没有枪可以有枪,没有特权可以有特权,要什么都可以给什么。
孩子长大,自己成了大人,自然不好再玩这种游戏。但儿时的经验可能长久地融进他的潜意识。当他遇到无所不能的强权,受到不讲道理的对手的摆布,陷入一种无法挣脱的处境,就情不自禁地想祭出当年的法宝。
在绝食者的抗议和诉求背后,多能找到孩子式的任性。事实上,面对强权,柔弱的一方也的确象站在总是有理的大人面前的孩子,只有自我伤害,才是他们手里唯一不会被剥夺的武器。
八、
但是孩子的自我伤害,是建立在父母绝不愿意孩子受到伤害这一坚实的情感基础之上的。大人知道,孩子无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任何责任,哪怕饿得精瘦,还得由你来解决。僵持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对于绝食的成人而言,这种自我伤害就毫无保障了。首先,他得为自己的行为担负直接的责任,饿成什么样子都要自己修复。别人顶多只能建议你怎么修复,先进食流质,一餐不吃太多等等。其次,是绝食者基本上没有对方不愿你受到伤害的情感基础。在抗争激烈时,对方多半还希望你被伤害那么一两下子,最好连肉体都消灭掉。我不知道,世间可真有公平交手的君子。至少我没有见过。如果他是君子,你还有什么好争的?并且一定要用这种激烈而至伤胃的方式?
从内心深处来说,对手并不着急,——我们也看不出他有这个必要。他的急是假惺惺装出来的,以表明他高举人道主义的旗帜,尊重人的价值,尊重人权。
九、
绝食者所能依仗的,仅此一点,即以自己的饿出真毛病,去急对手的假毛病。这场较量,无疑处于极为不利的位置。更不利的是,对手可能连假毛病都没有,绝食者唯一的出路便是活活饿死,除非你看出苗头不对,恢复进食。
只要对手露出那么一点儿假毛病,就说明他还打算讲理。绝食者的目的和全部希望都维系在这点儿毛病上,实在是十分脆弱和可悲的。要知道绝食的前提,是已经认定对手不讲理,否则何苦来。
道理上讲,绝食斗争似乎永远不会有胜利者。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翻开历史瞧瞧,有许多绝食者居然成了大赢家。其中最著名的一位,是印度的甘地。他长得黑瘦,目光炯炯,一看就是个惯于绝食的行家里手。他反对南非的种族歧视,反对英国的殖民统治,发明了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他的追随者们排着队唱着歌走进监狱,声势壮观和感人。而这一切,都不如他的饿肚皮功夫更令人回味和惊叹。直到今天,有志于绝食的人们,仍奉他为楷模,虽然没有第二个人能饿出他那样的一副圣徒形象。
十、
甘地受过正宗英式教育,曾入伦敦内殿法学协会学法律。但他出生于印度的宗教家庭,东西方文化在他身上一“碰撞”,于是殊有异秉。现在想想,他大概练过瑜珈。他的生活习惯颇具宗教色彩,如主张苦行与戒杀,信奉素食主义等等。素食就是一种很严重的节食行为,因为人的食性很杂,飞禽走兽、花草虫鱼、瓜果菜蔬、有机物无机物、有毒没毒都能吃。“信奉”素食主义,并不等于不喜欢和不能吃荤,而是理性地控制自己不吃。成为习惯之后,当然也可能见了荤的就恶心,那是另外一回事。
长期的节食,练就了甘地一流的饿功。他看看很瘦,却绝不会轻易地饿死。人们常以为,胖人比瘦人经饿,这是天大的误会。人不是骆驼,没有大量储藏有效能源的本事。胖瘦之间的不同在于,胖人消耗的能量更快更多,也就更容易和更强烈地感觉饥饿。
还有一个不同,是胖人不容易引起同情。旁观者总觉得他平时油水养得太足,饿几顿饭,大约是吃饱了撑的,说不定还是在科学减肥。看胖子绝食,正如看富豪人家小有失窃一样,多半都会抱一种饶有兴致、轻松愉快乃至幸灾乐祸的心情,充满好奇而不是同情。这就极大地减缓了对手的道德紧迫感,在“急出毛病”与“饿出毛病”的较量中占据优势。
十一、
我们得承认,胖人也有绝食的权利。只要不是虚胖,有计划有节制地绝食,也确实可以达到科学减肥的目的。但若以此作为斗争手段,则不能不有所选择。在集体绝食中,劝导胖人最好不要参加。即使参加也只许呆在不起眼的地方,让宣传媒体始终对准那些天生的骨瘦如柴者,以彰显绝食的功效。比方甘地,本来就瘦,却每次都让人相信他是“这一回”饿出来的,大增同情与公愤,进而胁迫对手就范。
如果限于人手,不得已只能由胖人参加,则应该“避胖就虚”,尽可能无精打采气若游丝,使人觉得这不是胖而是肾炎糖尿病引起的浮肿。同理,那些年轻气盛、红光满面、精力充沛的人,最好也遵循这一原则,让自己看上去年老体衰、面有菜色、精力不支、濒于休克。与其他任何一种斗争方式不一样,自己越打不起精神,离胜利反而越近。可谓“以己之弱,克敌之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