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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第1页)

老侠:也不尽然。尼采的书就很难用学术规范去衡量,但他的书又是西方的经典,原创性的思想的出现往往无既定规范可循,它凭空而来,当时大都受到冷遇,有时甚至在他孤独的背影儿近于消灭时,人们才能发现他。历史上有许多原创性大哲的命运,皆是生前寂寞,身后荣耀。

王朔:我听说有个叫叔本华的与尼采是一条线上的,他俩之间应该有承续关系吧?

老侠:有。但他俩有很大区别。叔本华的书在结构上完全按照康德对现象界与物自体的划分,表象属于现象界,权力意志属于物自体。而尼采就不是,他的书没有体系,著作中也找不到什么注释,他就是想出来就说了。类似格言体。看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一个神在山上醒来,一边向下走一边自言自语,最后提醒他的听众与读者,你们不要把我说的这些当回事,你们要从这阅读中发现你们自己。听了我的话,发现了你自己,这就成了。尼采这人有时权不讲理,但他不讲理的话却说得极为精彩。他不是说上帝死了吗?他怎么论证呢。他说:这世界上没有上帝,如果真有上帝,我怎么能忍受不成为上帝。尼采征服西方的思想界,靠的就是这种突兀的力量,他几乎切断二千年的理性主义传统,开辟了一种全新的价值观。像他说自己为什么如此智慧,一般人会认为这是疯话。但尼采的独特就是相对于苏格拉底开始的理性,他是疯狂。沉醉的生命之舞。像福柯这样的怪杰,他的知识考古学和谱系学就是受到尼采的影响,尼采给了他极大的震动。太多的人受惠于尼采的天才。他也确实狂了点,在此之前,谁敢宣称要抛弃从苏格拉底开始的理性传统,而代之以酒神的酩酊大醉!

王朔:他也太狂了点儿。我觉得思想家与学者还是有区别的,思想家是创造,学者是模仿。你提过,有人说九十年代是思想淡出,学术凸显,这让我看就有点儿没劲了。咱这儿缺的就是思想家,学者却一堆一堆的,挤得有些人都端不住饭碗了。

老侠:西方人的狂妄也有传统。神学就很狂妄。培根也很狂妄。他在宫廷斗争中人格猥琐,他写《新工具》时,却认为自己发现了知识的新大陆,把亚里士多德等人都骂了一遍。他的书的扉页上印着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帆。他以为自己提供的新工具能解开人类的认识之谜。这种狂妄也表现在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中。直到休谟的怀疑主义,西方人的狂妄才第一次受到打击。休谟这人给我的震撼不小,看他的《人性论》,他说怀疑主义是致命的,是一种惶惑,一种疾患,永远不能根治。他怀疑笛卡尔的理性,也怀疑培根的经验,他怀疑因果关系,也怀疑人的自我、自由意志。后来给西方哲学的狂妄以致命一击的康德,就是从休漠那儿学来了对知识上的狂妄的蔑视,从卢梭那儿学来对人的尊重,所以他才能划出那道致命的界限。别人用自己的认识工具检验一切,康德的牛逼在于:在你运用智慧和知识工具之前,首先要检查这智慧本身、这工具本身,在运用之前你要明白它们的局限在哪儿。你这刀只能切到这儿,再向前就要卷刃或折断了。后来的西方哲学,有创造性的哲学,都绕不过康德。

王朔:听你这么说,我们打小就相信的理想就很狂妄,它号称自己的道理放之四海,自己的理想是人类的归宿,或是最后的家。

老侠:康德之后,最早的狂妄是从黑格尔开始的,他这人缺少起码的知识上的诚实和道德上的责任感。他把普鲁士精神弄成世界各民族进化的顶峰,他自己的哲学又是普鲁士精神的顶峰,所以他就是顶峰的顶峰,也像孔子那样一览众山小,狂妄必遭无责。波普尔说:历史上那种审美的激情的狂妄的美好的理想主义所许诺的绝对完美的人间天堂,无一不走向它的反面,为人类自己造就最恐怖的人间地狱。

王朔:那我的拒绝理想、特别是那些一上来就拿大话压人的理想或道理,是歪打正着了,愣是懵对了。这么一想,少读点儿书也不见得不好。只要诚实地对待自己的耳闻眼见,叫个人都能悟出这点儿理儿,都会对孔子那种全是道理的书反感。

我觉得,自己悟出的拒绝要比从书本学来的拒绝更地道也更朴实。

老侠:中国有的知识分子,永远没长进,总是找不准批判的对象,该反抗拒绝批判的,他们有意无意地放过或回避,不该批判的他们鸡蛋里挑骨头。在这种错位的背后,还是既得利益起作用。像梁晓声这类自称有良知的作家,隔着太平洋大老远地教训克林顿,而对自己身边的无耻撒娇似地嗲几句,这多安全,多有道义感。

凡是安全的道义激愤,都是经过精打细算后的小聪明。我看张承志也属于此类。

新冒头的那本《一个也不放过》就更等而下之,找一些不痛不痒的小歌星小主持人小影星的小无耻灭一道,却放过了大明星的大无耻。

王朔:其实,梁晓声的教训克林顿也透着一种双重的撒娇,既向克林顿撒娇,也向主流意识撒娇。他先说他怎么在老克的桃色绯闻中为老克起而辩护,然后才说到老克的不仗义,拿哥们儿开练。好像中国历史上古已有之的谏官们,先说如何忠于皇帝你,一切都为皇帝你着想,批评你也是出于一片忠心。母亲打儿子仍然是母爱,忠臣批皇帝仍是忠臣,我梁晓声教训你老克仍是那个在绯闻中为你仗义直言的梁晓声。反正我是你老克的哥们儿,批评你也是为了你。多难得的仗义!老侠:中国的那些学术的弄cháo儿,玩文学,玩方法,玩语言,净挑那新cháo的时髦的玩,而西方的东西是一种传统,不从古希腊一路念下来,哪怕是有个大概的了解,特别是不读康德,你就想玩分析哲学、语言哲学。文本,想玩现代后现代,是不可能玩出真东西的,至多是在时尚中捞点小名小利。西方的经济学大家,背后都有深厚的哲学背景和道义关怀,而现今中国的显学经济学,却以一副纯学术的面孔祭起学术中立和经济学与道德无关的旗帜,这背后,除了既得利益外,我实在看不出这种纯学术有什么出息。就是说,把那么长的历史都省略掉,拿最新最时髦的东西玩,只能是学术捐客,投机取巧,类似于不正派的商人,连正派的讲职业道德的ji女都不如。

王朔:你是说名ji都有职业道德,而咱这的学术明星却没有职业操守?

老侠:对。启蒙者首先要看看自己是不是无知,特别是做人的无知。教育者首先要受教育。

王朔:你说咱中国这一百年没有哲学家吧?

老侠:没有。至多是史家或哲学跟屁虫而已。

王朔:也就是写点儿什么史,是吧?冯友兰他是弄哲学的,他主要说的是什么?

他的哲学主张是什么?

老侠:冯友兰的大成就也就是《中国哲学史》,后来他又写了《原道》等几本自称是自己哲学体系的书,没有什么原创性思想。

王朔:《中国哲学史》里头有他的观点吗?

老侠:二三十年代,有两本哲学史影响颇大,一本是胡适的,一本是冯友兰的,这两人都在西方学过哲学,通过中西比较写中国哲学史,也就是方法上令人耳目一新。胡适是开创性的,冯友兰就是模仿了。但胡适这人是常识派,他的特点是能把晦涩的哲学观念变成常识,他介绍杜威的实验主义,你一看简直就像是科普读物或通俗读本。好像他这人天生就浅显直白,没有其他中国人的那种打根上来的立而又玄,绕着弯说话,挺直挺浅的道理,让他们说得又曲折又深奥。中国就缺少胡适这种把自由主义理念变成常识的人。这几年出了个王小波,他就是常识派,把做人的常识、制度的常识讲得透亮彻底。还有个叫林达的,写了系列的近距离看美国,把美国的理念、制度通过生活常识、具体的案例告诉大家。老百姓就需要这种常识性的启蒙。学院派讲大理论的那套,离常识隔一层,很难转化为一般人的信念。

王朔:胡适他们那时候刚跟文言文决裂,他一定特别强调这个白话文,尽量直白浅显,一点文言都不用。其实现在的人说话写文章还都带一点文言的痕迹,比如成语、典故的运用,弄得挺有文化的感觉。而胡适他的古学根底也不浅,他好像故意不要那样,他写诗好像就是大白话,读起来不像诗,像念儿歌。顺口溜。

老侠:其实当时那些捍卫传统文化的大家,像梁漱溟、张君勤等也都找来西方的东西说事儿,当自己立论的根据。著名的科玄大论战,胡适、丁文江用的是科学主义实验主义,梁漱溟。张君勤他们用的是柏格森主义直觉主义。他们就觉得帕格森的那套说辞与中国传统文化特别心心相印。你们拿西方的东西否定传统,我们就拿西方的东西肯定传统。

王朔:听你这么说,那现代以来,中国的哲学也好,文学也好,都能在西方找到一个根,都能沾点儿蓝色文明的腥味儿。

老侠:但是这种拿来主义,完全是功利的实用的,随着国内的时尚沉浮的。拿过来过过一时的嘴瘾,风一过,就烟消云散,很少有人认认真真守着一个东西皓首穷经的。鲁迅就说,拿来的全是新的,即时的,一会儿一换,像服装展示会上的模特们穿了脱,脱了穿,不重样儿。五四时期如此,今天亦如此。

王朔:你说日本对西方的整理跟咱们也一样么?日本好像有点儿既跟西方走又特想自己弄条路,也跟美国人说不。

老侠:日本人特别叫真儿。咱们的许多外来术语都是从日本那儿进来的转口贸易。像哲学、美学等等。日本人做学问的态度比咱们认真,不可同日而语。

日本学者做的中国文化研究,比咱们扎实得多。中国人太爱投机取巧了。许多硕士、博士论文中的引文都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别人引了他就拿来用,不会自己下功夫找原著读一读,甚至连核对一下出处都懒得做。什么东西对我的论文有用,还要不费力,就投机取巧地用了。他们也知道,反正导师们也稀里糊涂的。

王朔:咱们算学者的也有几十万人吧,里面总有几个是正派的吧?

老侠:唉!现在……难找呀!

王朔:你是不是说,在这里面我想正派,可我不知道怎么正派。

老侠:就是。你想做人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做人,你不拿自己当人不想做人的时候却混出个体面人的名声,活得非常好。

王朔:就是说正经做人挺累的,挺别扭的。那些在学问上真一点儿的人,是不是应该有一些?

老侠:有是有,但肯定成不了时尚的宠儿,寂寞无助,连出书都找不到门路。

现在的中国人,离认真的学术、认真的做人太远了。

王朔:西方也有认真与不认真之分吧,我不信他们就个个做人做学问都认真。

老侠:有本法律界非常有影响的名著,叫《法律与革命》,是个美国教授写的,他叫哈罗德·j·伯尔曼,你想不出他这本书用了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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