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弟弟自幼被父母娇宠,从来任性胡为。父亲亡故后,越加没了顾忌,整日在外间游荡,典卖田产,肆意挥霍。他家原先有千亩良田,莫甘一年便能荡掉一二百亩,人都唤他&ldo;莫裤子&rdo;。莫咸眼看着家业就要败尽,几次要析户分产,但父亲临终遗命,让他们兄弟莫要析户分产,一定要互亲互爱。母亲又连番哀哭恳求,他只得一忍再忍。可没过几年,弟弟竟将家中剩余的田产全部赌尽。莫咸气恨之极,见弟弟回来,抓了根木锹,冲上去要打死弟弟。莫甘却毫不避让,反倒笑着让他打。莫咸越发恼怒,手却半晌都下不得,空举了一阵,只能丢了木锹,放声大哭起来。莫甘反倒过来劝他:&ldo;哥,不怕!我有好几注大钱握在手里。不过,你嫌我赌,我便先不去动那些钱,只在赌上翻一道手给你瞧瞧。我输得去,便赢得来。家里应当还有些钱?十贯、二十贯都成,你拿了跟我一起去应天府,咱们做一回大局,把输掉的田产全都赢回来。你不信?我在爹灵牌前起誓,你便再信我最后一回,若输了,我便跳进汴河!&rdo;
莫咸绝望之余,被弟弟说动,背着家中仅剩的最后十八贯钱,跟着弟弟一起去了应天府。莫甘寻到一伙旧日赌友,一起瞄准了一个富家子弟,做成赌局,只用了一晚上,便将那子弟家中六百亩地全都赢了过来,并逼着那人一起去府衙中交割完契。莫甘将一半分给那几个赌汉,自己和哥哥拿了三百亩地的田契,一起搭船,欢喜归家。
自始至终,莫咸都只是跟着瞧,一个字都没言语过。回去夜船上,他都仍有些惊怕。弟弟莫甘却得意无比,买了些酒肉,和他在船舱里,靠着窗边吃酒赏月。弟弟吃得酣畅,满嘴炫耀起他那些荒肆事迹,并劝莫咸何必自苦,该和他一起挥霍。莫咸越听越厌,只能不住劝弟弟饮酒。莫甘吃醉后,伏在船舷上。莫咸见他睡得酣畅,闷恨犹豫了许久,终于发狠心,将弟弟拖抱起来,一用力,推入了河水中。等船已行了两三里地后,他才假意嚷起来。那些船夫忙停了船,跳下水去寻,自然寻不到。
莫咸上岸后,迅即又返回应天府,寻了个牙人,将弟弟赢来的那些田产一块块全都卖掉,将钱兑成银子,背回了家。弟弟典卖出去的那些祖田,能赎还的,全都赎还了回来,剩余的新置买了一百多亩,总共虽不及当初家产三分之一,却也已经大好。他尽心操持家业,辛苦十八年,才挣到今天这等家业。
弟弟莫甘竟然没有死。莫咸望着弟弟与那几个豪富对饮笑谈,全然想不出这十八年来弟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如今又做了新知县幕客,来这乡里勘量田土。莫咸回想弟弟将才那笑容,似乎并不知晓自己将他推下了船,也没有丝毫记恨之意。
他正在忐忑,弟弟莫甘忽然转身又走过来,开了他那瓶御酒封口,斟了两杯酒,端过来递给他一杯,而后笑着说:&ldo;十八年不见,我这做弟弟的得好生敬哥哥一杯。&rdo;莫咸忙接过酒杯,尽力笑着,一同仰脖饮尽。莫甘又连斟了两回,喝过之后,才又笑着说:&ldo;哥哥能来这九豪宴,自然已是豪富。哥哥可记着当年咱们在应天府那约定?&rdo;
莫咸一听,顿时失色。那年他跟着弟弟去应天府,做那局之前,莫甘说:&ldo;咱们得事先定好,一旦做成这事,便依照父亲临终遗命,不论穷富,此生决不析产分户。谁若违约,只能得四分之一家产。&rdo;莫咸当时已近绝望,析不析户于他而言,并无分别,便点头答应。莫甘立即去借来纸笔,请了客店主人作保,写了约书,强要莫咸画押,莫咸无由推拒,便画了押。那约书,兄弟两个各留了一张。回去船上,莫咸将弟弟推下河后,随即将那纸约书也丢进了水中。
时隔十八年,兄弟重逢,弟弟竟提及此事,自然是要来割夺家产。莫咸胸中顿时腾起一阵恨,却不能表露,望着这个弟弟,说不出话。
莫甘却斜眯起眼,用手指了指自己怀间,笑着说:&ldo;言语过耳忘,墨字百年新。那约书,我仍好好揣在这里呢。&rdo;
莫咸越发慌怒,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弟弟却又斜眼一笑,随即转身跟其他人吃酒去了。莫咸全身虚颤,再站不住,忙坐到那长桌下首边,抖着手抓起酒瓶,斟满了酒,自己一杯一杯连饮数盏,酒水洒得满桌满襟。好在那几个豪富和莫甘围在一处欢饮谈笑,谁都没有留意他。不一刻,他竟将那两瓶御酒全都喝尽,他原本酒力就浅,醉得头脑晕沉,趴在那桌上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摇醒,是王豪:&ldo;老莫,出了一桩祸事,你家二弟死了。&rdo;
莫咸原本仍在晕醉,猛听到这话,如一根钢针从脑顶刺下,顿时惊醒过来。这时已经过午,日光暖亮刺眼,那些仆人和妓女全都不在,后院里只有王豪和七个豪富,每个人都面露惊慌。莫咸有些发蒙,忙问详情,王豪说:&ldo;将才我那管家老孙去角上那个茅厕,见你家二弟躺倒在地上,以为他醉倒了,忙去扶,却见你家二弟身子冰凉,已经断气‐‐&rdo;
一听&ldo;断气&rdo;二字,莫咸先是一阵惊怔,但随即抖着嘴,半晌说不出话,竟忍不住哭了出来。如同被人推下冰窟窿,眼见便要淹冻而死,却得上苍哀悯,伸手将他救了上来。身旁那些人全都望着他,恐怕无人知道他是惊怕之余,欢喜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