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儿听了,果然怕起来,慌忙跑回家去了。望着那瘦小背影,王凸忽然有些悔怕,想要开口唤住,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只空张了张嘴。
那之后不久,王小槐在汴京被烧死了。王凸听到,虽有些暗惊,却觉着堂妹本事再大,也大不到汴京去,此事应该与她无干。不过,他还是寻空拦住秋儿,问他王小槐的事。秋儿听了,立即慌了神,一个字也不说,用力挣脱了他的手,转身便逃回了家。王凸顿时惊住。
当夜,王小槐竟然还魂,第二天清早,王凸听到母亲在院里惊唤,忙出去一瞧,院里落了一地栗子。
王凸不敢再去问小外甥,心里却着了病,觉着比自家亲手杀了王小槐更难安。那天,他走进王小槐家堂屋,去见那相绝陆青。陆青坐在对面瞅着他,眼里微露一丝笑,那笑里闪着些嘲意,让他有些生恼。陆青却似未见,淡淡说:&ldo;你之卦属豫。曲心事人,处处得欢。改志力行,终获佳誉。得意轻狂,反受其辱。因怨成恨,携仇引祸……&rdo;他越听越焦躁,及至听到陆青教他说的那句话,心里猛然一刺:
&ldo;对面暖如春,背后毒似针。&rdo;
第七章随
随之世,容有不随者也。
责天下以人人随己而咎其贞者,此天下所以不说也。
‐‐苏轼《东坡易传》
那天,秋儿回去后,并没有把舅父王凸的话告诉娘。
秋儿知道,若是把这话告诉了娘,娘一定会设法惩治那个王小槐,他不愿让娘再动怒。娘一旦动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四岁那年丧父,父亲的模样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父亲脸色青郁郁的,身材极高,又极瘦,像棵枯树一般。他父亲极爱吃酒,身上始终有股酒气。这世间,秋儿最恨的便是酒,他父亲只要吃醉,便要打他娘。他娘每回都缩在床脚,抱住头,任他父亲打。他娘的身子虽然比羊都瘦,却似乎比牛都更经打。无论他父亲打得多重,他娘都从来不哭,疼了,至多抹抹泪。
有时他父亲吃了酒,会攥住秋儿的胳膊,将他提起来,逗他耍。那双大手极有力气,秋儿胳膊要被攥断,疼得要哭,却不敢哭。他若一哭,他父亲必定会恼怒,将他摔到地下,一脚踢到墙边。他娘自己挨打,从不还手,但他挨了踢,他娘便不要命一般,尖声怒骂着去打他父亲:&ldo;我这身子随你打,我这命随你要!秋儿却不许你动一动!&rdo;他父亲这时节极听话,用簸箕般大手一把攥住他娘便打,且比常日打得更重。
秋儿记得,祖父祖母那时也都在,他父亲打他娘时,两个老人从不劝阻,他祖母有时还会鼓舞两句:&ldo;这妖婆娘该打!&rdo;他祖母常骂他娘懒,秋儿眼里看到的却是另一样,他娘从早到晚,扫地煮饭洗衣,割草喂鸡喂猪,纺麻纺丝编竹,尤其到了养蚕时节,更是手脚不歇。他只能跟在娘的身后,有时追不上摔倒了,他娘才会抱起他,哄逗爱抚一会儿。
他祖母常说他娘瞪着双妖狐眼,成日想咒蛊人。他却最爱瞧娘的那双眼睛,水般清亮。望着他时,柔柔笑着,他都能从娘的目光里尝出甜来。
他娘最爱的活计似乎是磨面,那时院里有个大磨盘,得用驴来拉。厨房里还有个小磨盘,用手推。他娘最爱的是那个小磨盘。有时下午做完活儿,煮饭前,他娘先在厨房里歇一会儿,将馊坏的麦豆拣出来,而后坐在那张小磨盘边,细细地磨面,边磨边轻声唱些歌谣给他听。那也是他最欢喜的时刻,坐在小凳上,紧挨着娘,替娘拣那些坏麦豆。
厨房成了他们母子最爱的地方,祖父母和父亲从来不进去。他们母子也从来不去堂屋跟祖父母、父亲一起吃饭。每到饭时,他娘都先给他盛好一小碗,让他坐在厨房门边吃,不许他乱跑。
他的祖父母和父亲身子一直有些虚弱,祖父母相继病死,父亲也跟着病倒,再打不动他娘。他娘照旧照管饭食,不上半年,他父亲也死了。那边的亲族们都骂他娘是克家妇。他娘便带着他搬到外祖家来住。外祖家虽然窄挤,却人人都时常在笑,到处都亲亲暖暖的。
有年秋天,佃户送了粮食来。他见一筐麦子里有些馊坏的,便全都拣了出来。外祖父在一旁看到,笑着夸他能干。他拣了一兜,说拿给娘去磨面。外祖父听了大笑:&ldo;这些麦子霉了,不能吃,吃了要着病。&rdo;
他听了大惊,却没敢问外祖父,更不敢去问娘,却清楚记起:当时,母亲磨好那些馊坏的麦豆,装在一个小罐子里,放在后壁窗洞上。饭煮好后,先给他盛出一碗,而后踮着脚拿下那罐子,将里头的面粉撒一些在饭食里,再拌一拌……这事,他谁都不敢说。
王小槐有回用弹弓射肿了他的眼角,他不愿让娘知道,但那肿包哪里藏得住?娘见到后,立即要去跟王小槐理论,幸而被外祖父劝住。
之后,秋儿再不敢出门,除非确信王小槐不在外边。那天他听着外头极清静,才小心出了门,却被舅父王凸叫到村外说话。秋儿一直不喜这个舅父,那年春社,他才五岁,正在和其他兄弟耍,一个婶娘急匆匆从麦场边的柳树林里钻出来,跑来跟其他妯娌说,远远瞧见秋儿娘躲到麦垛后溲溺,王凸竟溜过去偷觑,被秋儿娘扇了一耳光。那婶娘的声音虽然压得低,秋儿却全听到了。那时他并不十分清楚其中利害,但见那些婶娘全都变了色,心里也随着仇视起舅父王凸。之后只要看见,便远远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