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以上对现实的看法‐‐不管这一看法是否仍属偏激,它当年的确是我对现实的看法‐‐我对大多数公司之类持很不屑的态度;对大多数老板,打定主意&ldo;老死不相往来&rdo;,不管是中学同学也罢,兵团战友也罢,昔日之友也罢。
是中学同学的一次全班性的聚会,促成了我和吴振海的见面。聚会需要场所,需要钱,于是大家想到了吴振海,我也想到了吴振海。在需要物质方面的支持和协助,尤其在需要钱的时候,我们会想起许多似乎早已遗忘了的人。承认这一点固然使我们很尴尬,但事实往往如此。
那一天,我和另外三名中学时代与他非常要好的同学去拜访他。他诚心诚意地、出手阔绰地请我们吃了一顿昂贵的晚餐。不但爽快答应包揽同学聚会的一切费用,而且高高兴兴地请我们到他家中叙谈。一谈我们竟没完没了,谈到凌晨三点钟!毕竟,当年同是贫家子,少小饥时分糠馍。他向我们讲述了十年来的经历。成功者的高级皮鞋,包装的乃是一双被坎坷之途所磨砺得伤痕累累的脚。他是我的同代人中第一批与国营单位毅然辞别的人‐‐十几年前那无异于精神病者的毅然;他是我的同代人中第一批加入过&ldo;倒爷&rdo;行列的人,十几年前那需要有坚韧的心理承受能力,以抵御来自社会各方面的歧视、轻蔑和种种心理压迫;他是我的同代人中第一批办公司的人,办起来了,垮了,又办,又垮,还办‐‐十几年前那是需要破釜沉舟、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勇气的;他是我的同代人中第一批组建施工队的人,十几年前那是需要具有江湖老大的本领的;他是我的同代人中第一批搞房地产开发的人,在哈尔滨市乃至黑龙江省,他当然应被列为最早的&ldo;先驱者&rdo;之一。
跻身同代人中的&ldo;第一批&rdo;的行列,在经历了十年的类乎无名小子闯江湖的不服气、不认输、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仿佛非要把南墙撞个大窟窿的倔而坚的踉跄奋进之后,他成功了。是在第5个回合才成功的。贷款,盖楼,预售,以预售资金补充周转,再盖再售。这是当年霍英东在香港开发房地产业的谋略,也是十年前深圳、海南的第一批房地产开发者们的袭用经验。吴振海当然地应被视为第一批学深圳、学海南的哈尔滨人。这不啻一场人和时代所进行的赌博。他押上的是后半生和家庭的存亡。如果在这一回合他也输了,他将极可能是我的同代人中命运和下场都很悲惨的一个。也许可以这样说,是时代终于给了他一次做赢家的机会。否则,他不但不可能主办哈尔滨市第二十九中学三年级九班全体同学的聚会,也许连我们通知他参加,都不知该到哪儿去找他。
成功了的吴振海如是说:&ldo;是时代给了我这样的机会!&rdo;
诚哉斯言!尽管他还算不得是雅科卡式的传奇人物,但我的确感到,他和雅科卡一样,对时代满怀由衷的感激之情。
苏轼在《代侯公说项羽辞》中有言:&ldo;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rdo;
十年里吴振海是一个时时刻刻伺机而动的人;十年来他活着的态势时时刻刻犹如箭在弦上;十年来他活得比许许多多同代人都累;十年来许许多多同代人在似有似无中寻找悠闲,而这一个吴振海在一无所有中寻找着冒险。
我们对时代稍加研究,便会发现时代原来具有这样的禀性:它一向只欣赏两类人‐‐甘愿按照它的要求去活的人和违逆它的愿望并且最终成为胜利的挑战者的人。它因欣赏前者而奖赏他们,为的是使他们更符合它的要求,对它的权限更不敢越雷池半步。它对后者照例是不予奖赏的,非但不予,且每以惩剑悬其头顶。它欣赏他们大抵只在它确感需要他们的时候,亦即我们叫作&ldo;转折&rdo;的时候。这种时候他们的叛逆和挑战的勇气及其精神,是促它嬗变的催化剂和促它转折的推动力。正如蛇有时需将身体夹在树杈之间完成蜕皮一样。没有它的那些叛逆者和挑战者,一个时代是不能从它旧的躯壳之中摆脱出来获得新生的,为此它才慷慨地奖赏他们。这种奖赏往往是一次性的,是无比丰厚的。其后它不再赐惠于他们,因为它已经奖赏了他们至关重要的千载难逢的时机,而且一并加上了明天。事实也正如此,那些在时代的转折关头把握住了时机,并且由此获得了成功的人,他们的成功将具有令人信心十足的延续性,因为他们乃是和一个新时代同时诞生的,而一个新时代的寿数,通常是按世纪来计算的。新时代需要它的推动者陪伴同行。至于那些曾被它欣赏过、青睐过甚至恩宠过的人们,或者被它留在旧皮上,或者在它完成痛苦的转折的时候,分担它的痛苦并和它一起嬗变。它最不欣赏的也许是那样一些人们‐‐既不曾在昨天被它当作典范而重视,今天又对它的转折麻木不仁的人。它在今天不暗示给他们任何机会,它也不在明天留给他们什么。它对他们无辙亦无奈,正如他们对它也是那样。匪今斯今,亘古如兹!
我听着吴振海的讲述,望着他那张二十多年后并未改变多少的我所熟悉的脸,头脑中飘飞着纷乱的思想絮片。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梁晓声你必须重新认识你这个中学同学。他身上生长着和你截然不同的鳞,你如果搞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又如何能认识现实?
我问:&ldo;你当年究竟怎么想的?&rdo;
他反问:&ldo;哪一时期的当年?&rdo;淡淡一笑,又说,&ldo;今天以前对于我都是当年。&rdo;
我说:&ldo;一九八二年,你到北京,我劝你&lso;改邪归正&rso;的当年。&rdo;
他说:&ldo;那也太便宜了吧?&rdo;
我又问:&ldo;什么意思?&rdo;
他说:&ldo;如果我当年听了你的规劝,现在又能怎样?一个中国人,如果从二十岁起便将自己永久地、完全地交付给一个单位,到他退休,不过从单位那里得到十几万人民币,合两万多美金。我们的父兄辈不都是这么活过来的吗?可一个人最好的四十年生命,难道真的就值两万多美金吗?换一种活法的可能性真的就没有吗?我们中国人都说活得很累,其实最累的是国家。精疲力竭的国家,终于不得不换一种存在方式了。所以不管是谁,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必须换一种活法了。&rdo;
我问:&ldo;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rdo;
他说:&ldo;从我父亲病退那一年。干了一辈子,领着退休金病退了。其中70%的退休金还是出于对他的特殊照顾。可靠那每月四十多块钱,我们一家六口怎么生活?我父亲那天一到家里就哭。我躲出家门,躲到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哭了。我对自己发誓‐‐将来我如果不能走一条和父亲不同的路,我根本就不活到退休那一年。&rdo;
他的林肯车将我送回家,我彻夜难眠。
闭上眼睛,我仍能忆起当年他家的情形:六口人窘居在两间小屋,里外间合起来不足二十平方米。外间是厨房,搭了窄铺睡人,似乎便是他睡。他是长子,上有一姐,下有一弟一妹。幸而他的母亲是个很善于持家的女人,缓解了穷困对这样一个家庭的压迫。我清楚地记得当年他家厨房在哪个位置摆放碗橱,碗橱上放着怎样的一个糖罐。在他家学习的我,隔会儿便借口出去一次,为的是从那糖罐里抠一勺砂糖吃。学校组织春游,他带的饼被我一路吃掉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