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直接诉诸感觉,太复杂了,就必须借助思维来分析,失去了鲜明的第一眼印象。
现在有些青年诗人的诗越写越复杂了,写诗时思维喧宾夺主,挤掉了感觉。也许原本就没有感觉。其末流只是在玩文字游戏,而且玩得不高明,游戏得无趣味。
我不是否定文字游戏。在某种意义上,诗的确是一种文字游戏。
健全的直觉是从事一切艺术活动的先决条件。在不同的人身上,它可以催放不同的艺术花朵,但也可能毫无结果。一个诗人除了这种直觉外,还必须具备对于语言本身的特殊兴趣,迷于搭配词句的游戏,否则决不能成为诗人。
我觉得长诗是一个误会。诗要捕捉的是活的感觉,而活的感觉总是很短的,稍纵即逝的,一长,难免用思想取代、冲淡这一点感觉。
写诗是一种练习把话说得简洁独特的方法。
我对散文吝啬了。诗是金币,散文是纸钞,哪个守财奴不想把他的财产统统兑成金币珍藏起来呢?
一首好诗写出来之前,往往会有一种焦虑不安的感觉,似乎知道已经有某种东西产生了,存在了,必须立即把它找到,抓住,否则就会永远消失。甚至有一种信念:连词句也已经存在于某个地方,那是独一无二、非此不可的词句,它躲藏着,问题是要把它找出来。最贴切的词句是找出来的,而不是造出来的。你一再尝试,配上不同的词眼,还是觉得不对劲。突然,你欣喜若狂了,一个准确无误的声音在你心里喊道:&ot;对,这就是我要找的!&ot;
诗是找回那看世界的第一瞥。诗解除了因熟视无睹而产生的惰性,使平凡的事物回复到它新奇的初生状态。
诗无朦胧诗和清晰诗之分。是诗,就必然朦胧。人的感觉和情绪原本就朦胧,清晰是逻辑化、简化的产物。诗正是要从逻辑的解剖刀下抢救活生生的感觉和情绪,还它们一个本来面貌。
当然,朦胧不是刻意求晦涩。朦胧是再现真实的感受,晦涩是制造虚假的感觉。刻意追求晦涩的诗人往往并无真情实感,故意用非逻辑化的杂乱掩盖他的感觉的贫乏。他的真正家底不是感觉,而是概念,所以晦涩只是化了装的清晰。
诗不得不朦胧。诗通过词的搭配表达感觉,活的感觉都是一次性的,原则上不可复制,诗勉为其难,只好通过词的异乎寻常的搭配,借多义性暗示、包容这独一无二的感觉,借朦胧求准确。为了使不确定者(感觉)确定,只好使确定者(词)不确定。
:
诗(2)
周国平
拂晓和黄昏,光与影的巧妙配合,显示出色彩无穷无尽的细微差别。朦胧是美的。
可是,有人竟向大自然发号施令,不准朦胧,非要把一切景物放在正午的烈日下暴晒,让它们轮廓分明,只许保留黑白两色。
诗贵朴实。许多新诗人的最大毛病是不朴实,他们在卖弄和显示,而不是在流露,想用标新立异的姿势、眼神、语调引人注意,这是小家子相。
有一天,毫无诗意的干燥的晴空倾倒下阵雨一般的无数诗人。
我不知道写诗有什么诀窍。也许,最好的诀窍就是,不要以为你是个诗人。
每当我在灯下清点我的诗的积蓄时,我的心多么平静,平静得不像诗人。
我是我的感觉的守财奴。
这时代什么也不是,我永远是诗人。
我一无所有,但我有语言。
许多美丽的灵魂在世上昙花一现,留下了诗和艺术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