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右军狂草,名不虚传!&rdo;桓伊由衷的发出一声赞叹。
谢玄道:&ldo;玄居乃是我读书练剑之处,平素极少有人前来,叔夏请。&rdo;
两人在布置的极为简单却不失优雅格调的玄居内走了一圈,又回到小院中,在一处石桌前落座。清茶一盏,两位桓谢两家年轻一代最杰出的人物相顾一笑,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与其它高门子弟崇尚清谈不同,打一开始,谢玄就把话题引向了天下大势,道:&ldo;叔夏以为,晋室所能得保半壁江山者,何也?&rdo;桓伊略略一怔,没想到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大胡子会抛出如此大题。谢玄含笑望着他,眼神中颇有些考校的意味。岂料桓伊非但不答,反而问道:&ldo;幼度以为,区区一条大江,便能守得半壁江山么?&rdo;幼度,谢玄表字。
谢玄不想让这次难得的对话变成文人间的机锋诡辩,略一沉吟,便伸手在石桌上从左到右划出一道微微偏斜的长线,然后吐出四个字:&ldo;秦岭‐‐淮水。&rdo;桓伊久镇外方通晓兵事,自然晓得这条长长的折线对晋室来说意味着什么。
秦岭‐‐淮水南北不仅气候迥异,更是南北政权裂土分疆、划地而治的天然疆界。在这条分界线的南面,由西向东雄踞着三座重镇:汉中、襄阳、寿春。汉中位于汉水上游的秦岭与巴山之间,乃是关中巴蜀必争之地;襄阳位于汉水中游,是中原南下荆州的门户;寿春位于淮水中游,所谓守江必守淮,更是扼守江东建康的锁钥。对于南方政权来说,唯有牢牢掌握住这三处重镇,方能保住偏安的局面、对北方形成反击的威慑。
桓伊很快明白谢玄这简单一划的用意‐‐汉中巴蜀都已沦陷,尽管云开仍在川南构筑防线,可晋室仍然失去了对汉水、大江上游的主动权、荆州门户洞开,虽然秦国暂时无力南侵,可地理上的优势,使他们掌握了对晋室的战略主动。
果然,谢玄的手掌略略转向,从先前的自西北向东南,变成自西南向东北,又是一道微微偏斜的长线。前后两条长线叠加之下,空出的那片地方,正是沦陷的汉川巴蜀。谢玄道:&ldo;燕国灭亡后,朝廷认为秦国攻略的重点在关东,便屯重兵于淮北,意在巩固徐州、豫州之地,这些,叔夏当比我更清楚。&rdo;桓伊点点头,两年来,身为豫州刺史的他趁燕国灭亡之机,挥军收复了舞阳、郾城、淮阳等大片豫州故土,兵锋直逼秦国豫州治所许昌。
谢玄继续道:&ldo;秦国对仇池用兵时,二叔也曾担心秦国意在两川,无奈朝廷正值废立之事,便将此事耽搁下来;待到秦军南下东川、巴蜀震动,朝廷想要派兵,亦是为时已晚。&rdo;
桓伊默然,身为桓氏子弟,他自然清楚废司马奕、立司马昱不过是伯父桓温一步步逼近帝位的前奏,庾氏满族连坐、武陵王身败名裂,受牵连者不计其数,朝中大臣一个个惊若寒蝉,又有谁敢在那个时候去触桓温的霉头。
&ldo;可是朝廷错了,秦国虽然把王猛留在关东,可秦军的主力却全部调回了关中!&rdo;谢玄的语气重了些,&ldo;秦国把荒凉破败的淮北留给我们,却拣了巴蜀这块肥肉,不可谓不高明啊!若非云开当机立断将余部撤到江南并牢牢守住川口,只怕秦军已从汉水巴东夹攻荆州!叔夏啊,巴蜀沦丧,大江便无险可守,谢玄每念及此,食难安、寝难昧也!&rdo;
桓伊长然起身,朝谢玄深深一躬,道:&ldo;幼度之心,国士也!&rdo;
谢玄摆摆手,道:&ldo;叔夏无需安慰我,都说桓家谢家誓不两立,依我看来,桓家数十年来为晋室守土尽忠,撑起半边天下,桓家才是我朝擎天之柱!&rdo;
桓伊怔住了,多少年来,桓家一直为建康高门所轻,桓家人引以为傲的,便是为晋室贡献了几十位将军太守,桓家才是撑起晋室半边天下的擎天之柱!然而这番话偏偏是从谢玄口中道来,又怎能不令桓伊感慨万千。再回头想谢玄初时的问题,眼中一亮,一字一顿道:&ldo;眼下我朝所需屯重兵者‐‐川南、襄阳!&rdo;
谢玄用力一点头,道:&ldo;我曾向二叔进言,募北方难渡流民精壮于淮南,组建一支精锐大军拱卫建康门户,如今看来,川南与荆北才是用兵之重。&rdo;
&ldo;不!&rdo;桓伊一摆手,果断的否决了他的想法,道,&ldo;荆州之兵自有荆州供养,朝廷的确需要像当年祖狄所部那样一支精兵来守备两淮!幼度可知当年邓艾屯田之故事?&rdo;
谢玄饱读史书,自然知晓这段百年前的往事:当年司马懿提拔邓艾为屯田官,并采用他的建议,在淮河以北屯军二万,淮河以南屯军三万,行&ldo;十二分休制&rdo;‐‐即十个人之中有两个人休息,依次轮流,保证四万人边屯田边守土。只要没有天灾,淮南的收成通常就会比淮北高出三倍,去除各项成本,每年屯粮五百万斛(十斗为斛,十升为斗),六七年下来,就足以积累一次大规模战役所需的全部军粮。
桓伊道:&ldo;几十年来淮西淮北战乱频繁流民众多,朝廷在淮西淮北仅仅能占据几处紧要城池,并未能设置官署兴修水利组织屯田。民生经济,军国之本也‐‐若不能全面整肃两淮,则失而得、得而失,永远难以成为朝廷可用之土。&rdo;
桓伊顿了顿,身为地方军政长官,他很清楚自三国东吴以来,淮南江东地区乃是全天下赋税最重、土地兼并最重的地区,这里的百姓不但要负担起抵御胡族南侵所需钱粮,还要负担起江东几十家高门挥霍享乐所需,而这些问题,恰恰是出身高门的统治者们所不愿面对也无法解决的。桓温当政后,曾试图以新政缓解土地兼并的矛盾同时减轻民众负担,可收效甚微;在这点上,谢安主张的&ldo;宽赋,休息&rdo;倒是与桓温不谋而合,只不过桓温更多的是为了整军北伐,谢安则是不希望过分的盘剥激起民变、动摇晋室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