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我们,二哥大声嚷着:&ldo;日他妈,变化太大了。前些年在这儿还拉过三轮,这几年都没来,到哪儿都不认识了,路硬是说不清。&rdo;然后,上前一把抱住父亲,&ldo;二大(二大:&ldo;大&rdo;,叔,专指父亲的堂兄弟,有些地方也指父亲的亲兄弟。),你可来了,说多少次叫你来你不来。&rdo;看着我,咧开大嘴,也开心地笑着,&ldo;听二大说你来,我都不相信,多少年没见你了?&rdo;
父亲笑着骂道:&ldo;万立啊万立,你在西安几十年了,连路都认不得了,挣钱挣迷糊了?&rdo;
我们开着车,沿着二哥指的方向,终于走上了幸福路。远处是一个小山包,下面是很深的河,从山包到河这边,是一条极具弯度、高且瘦的高架桥。二哥说:&ldo;九几年来的时候,根本没有这座桥。我拉着三轮车从城里往山那边送过货,得绕二十多里地,上千斤,二十块钱。就这样,还得认识人才让你拉。&rdo;
在一片欢笑声中,父亲和二哥合编了一段顺口溜:
万立西安二十年,蹬起三轮来挣钱,
大街小巷都转遍,城里马路弄不转,
人人都说我迷瞪,一心挣钱供学生。
从华清桥下来,转一个弯,是一段有围墙的长长的路。围墙刷的是劣质白粉,比临时工地围起来的高度要高一些、结实一点,但又比作为固定建筑的墙差很多,上面加着一个青瓦的顶,歪歪扭扭,围墙的高度、长度和那粗鄙厚重的形态结合在一起,有一种很微妙的压抑感。围墙里的路说宽不宽,说窄不窄,有点像乡村的老公路,年久失修,被人遗弃。路是老的,但围墙却显然是新近加的。然后一个右拐弯,一条长长的、铁锈色的街出现在面前。街的一边全是卖钢材的,长长的,铁锈色的钢管铺在店面里,溢到街道上。店主坐在同样呈现着铁锈色的房屋里,或倚在门口,神情冷漠地看着我们的车开过。另一边是一大片开阔的废墟地,废墟上堆着各种各样的建筑垃圾。再向左转一个弯,是一条小道,路的左边是一个个独门小院,右边是各种零散的垃圾堆。再往里走,右边出现了一堆堆巨大的垃圾,有生活垃圾,也有回收的废品,废铁、废铜、玻璃瓶、废纸,各种奇形怪状的物品,随意堆放、蔓延在空地上和路上。在这一堆堆垃圾之间,有一条歪斜的小道通向里面,几条狗在刨食,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正骑着三轮车出来。异味在刚下过雨的空气中凝结、发酵,非常刺鼻,一种腐烂的东西长期沤在里面变坏的味道,让人想呕吐。直行再往里面走,经过一条小铁路,空间豁然开朗,一个村庄形状的聚集区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就是德仁寨,二哥二嫂还有其他几位乡亲现在的居住点。他们搬到这里有一年多了。这几年西安城中村改造的力度越来越大,有相当一些村子完全被买断、开发,二哥他们只好频繁搬移,寻找新的城中村,新的居住地。看着这个破旧的地方,突然想起进村时那围墙给我的奇怪的不舒服感,我想到了一个词:隔离墙。我们在电影上见到的二战时期犹太人的隔离墙、美国黑人白人的隔离墙,都与那道墙有相似的气质。
德仁寨是西安灞桥区的一个村庄。说拆迁已经好几年了,但总是因各种原因没有动迁。本村居民早已搬出村庄,把房子租给如二哥这样的外来打工者。二哥居住的这条街,卖菜的、小吃店、五金店、移动通信店、手机店,所有做生意的都是外地人,就连那个稍大型的超市也是外地人开的。德仁寨,西安的老村庄,却几乎没有西安户籍的居民和原始村民。
二哥二嫂住在一栋斑驳的两层小楼里,上三下二的格局。下面一间租给了做移动通信生意的人;另外一间房连着客厅,租给做夜市小吃摊的夫妇俩。我们到的时候,这夫妇俩正坐在阴暗的房间门口忙着择菜、洗菜、切菜。
二楼三间房。二哥二嫂租了左边的一个大间,月租一百五十元;中间一间租给同是吴镇的另外一对年轻夫妇,面积稍小一点,月租一百元;右边是一个两间房的小套间,没有租出去。挨着二哥房间左边,是一个公用厕所。
二嫂也早早收工,正在房间门口切菜做饭。记忆中的二嫂又黑又瘦,但眉眼和脸庞很俊俏。利索、勤快、下力气,是梁庄著名的&ldo;干家子&rdo;之一。二嫂略有点发福,但回身招呼,说话倒茶,利索劲儿丝毫未减。房间约有十五平方米大小,地面是灰得发黑的老水泥地。进门左首是一张下面带橱的黝黑旧桌子,橱门已经掉了,能够看到里面的碗、筷子、炒锅、干面条、蒜头、作料等零散东西。桌面上放着一个木头案板,案板上放着一大块红白相间的五花猪肉。
往房间里面看,对面那堵墙一溜排着纸箱子、席子、包裹、破沙发、桌子和一张大床。大床上的苇席被陈年的汗渍浸得光滑发亮,四面都有补过的痕迹,靠墙堆着几床棉被。床的另一端也放着一堆纸箱子,一层层摞着,可以看到里面的衣服和杂物。房间的各个角落都纵横着绳子,上面搭着衣服、毛巾,挂着伞、帽子、塑料袋等。整个房间唯一有着固定家居意味的是那口厚重的、上着深色朱漆的木箱子。箱子四角用带有装饰的铁皮包着,前面正中部位印着红白相间的喜鹊和牡丹,颜色有些脱落,透着年深月远的喜庆。旁边一张废弃的电脑桌上摆着一尊财神像,前面堆着厚厚的香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