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钟左右,南门口冷清起来,人几乎走光了。无论年龄大小,一二十岁的小伙子,四五十岁的妇女,五六十的老头子,胖的瘦的,弱的强的,都找到了活,被一辆辆车拉走。
这个南门口就是一个小型的人力市场,这些人力大部分是来自河南村的外地打工者和在周边村庄居住的打工者。
进南门,路两边的建筑物是老式的各式平房或简易板房,这些房子被各种商店、小吃饭店所分割。约走一百五十米,一个丁字路口右转,再走约一百米,前面是一大片较为宽阔的空地,空地后面有一排房子。
梁安说:&ldo;这是大队部。原来人们在村里面大队部那一块儿等活,最多的时候有上千人在那儿等,村里的车根本过不去。出了几次事,上面就不让在那儿等了。有一次,一个拉活的小老板急着走,开车把人撞死了。还有为抢人、抢活打架的,啥事都有。南门口那儿也出过事儿,一个人没有挤上公共汽车,挂在门边上,结果被甩飞了,人也死了。人家河南村的居民不愿意了,说外地打工的把人家村里的环境弄差了,这些打工的素质低,吵吵闹闹的,让人家没有安全感。
&ldo;后来,就开始对河南村的打工者进行整治。也不知道是保安队还是警察,赶在大队部等活的人,因为赶,又出事了。一个人怕被抓住,急着跑,撞到了公交车上,被撞死了。是个年轻人,咱们穰县老乡,来河南村住还不到一个月,老婆刚怀孕。他妈从老家来,开始闹,好像是最后连带河南村也赔了一些钱。惊动可大。最近说是又要整顿了,还要拆迁。&rdo;
河南村里面,新房和旧房混杂,崭新的、砖红的几层楼房和空间宽阔但房子低矮的大院子交错在村庄中,显示出急进和停滞的矛盾形态。
青焕和她的丈夫王福住在大队部旁边的一个院子里。青焕今年55岁,是梁庄韩家的姑娘,他们家在梁庄辈分很高,我们得叫她姑奶。2009年,青焕在河南村南门口被一辆同向而来的小轿车撞飞,之后住院,做开颅手术,打官司,要钱。这是一场漫长的官司。在这一过程中,青焕一家经常与我联系,托关系、找律师、找法官,包括如何上法庭、见被告。到最后,我几乎有些害怕接到他们的电话。
我从来没有来过他们在河南村的居住地。这样一个突然呈现出来的事实使我略微有些尴尬。王福姑爷迎了出来,他至多一米五多一点,黑红的、风吹雨打的一张脸,两只小眼睛倒是很亮,闪着狡黠的光。此时,他的脸涨红着,手相互搓着,不知道怎么招呼我们。青焕的侄儿合伟从后面跟了出来,对他姑夫的木讷很是瞧不上,把我的背包拿下来,放在沙发上,让我们坐下来,又张罗着找杯子、倒茶。五十多岁的王福姑爷一直张着两只手,小眼睛笑得眯在了一起。
合伟,在见他之前,已经听很多人讲过他的事情。
&ldo;他今年二十九了,还没有找来老婆。&rdo;这是人们用来证明他人品差的重要证据。合伟在梁庄的名声很差,其原因不是吃喝嫖赌,而是懒惰。说是有一年出去打工,春节回梁庄,声称自己很累,躺在床上,让爹妈端吃端喝一个月。他父亲韩九爷又气又急,逼着他去他们承包的砖厂干活,结果,他搅拌的沙子、石子做出来的砖是软的。他根本不按照比例来,想当然地就各自放了一些。韩九爷的砖积压在厂里,卖不出去。这在梁庄成了一桩笑话。说起这些事情,梁安皱着眉头,非常鄙视:&ldo;那就是个憨家伙。&rdo;
眼前的合伟穿着一件红夹克,蓝色牛仔裤,瘦长,头发枯黄。他说话很慢,好像深思熟虑,但又好像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思维的合理性,力求句句准确,但又句句生硬。神情里透露着一丝孤僻,一种长期被孤立所产生的自我保护。看来,他清楚自己在村庄里的形象。他的姑夫王福也有点孤僻,一个农民保持着顽固的自我并对周围事物视而不见所产生的那种孤僻。
我问王福,怎么没看见青焕姑奶?前几天打电话联系的时候她还在。
&ldo;回梁庄了,在这儿弄不成。干活老晕倒,时间一长,这一片儿拉活的小老板都知道她这毛病,怕出事儿,找零工就不找她。有时候她要去,一到中午,人家就说,你走吧,别晕到这儿,负不起这责。&rdo;
&ldo;回梁庄?不治病了?&rdo;
&ldo;治啥?是后遗症,治不好了。现在连数都不认识了。10减3等于几都不知道。她还非要出去干活。刚好前几天你明焕姑奶来,我说叫她回去,转转,说不定好些。&rdo;
&ldo;那官司呢?现在到哪一步了?&rdo;
&ldo;日他妈,那人坏得很,又开始反诉咱们了。让咱们赔他钱。我还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说,咱在前面骑自行车走,他在后面开车撞住咱,咱咋还要赔他钱?清是说不通。&rdo;
一说起官司来,王福姑爷就处于一种语无伦次的状态。他开始找他们打官司的材料,东翻西掀,嘴里嘟囔着:&ldo;这儿,这儿。&rdo;矮小的身体在房间里来回转着,看着让人烦恼。我说不如我们先出去吃饭,吃完饭回来再细说,下午时间长。他马上停下来,说,好好好,吃饭,赶紧吃饭。
我们走出院子,王福姑爷指着靠里的一栋楼房说,这是房东的新房。我问他和房东有来往吗?他摇摇头,说:&ldo;这些年都没见过几面。一年交一回房租,没啥事,有啥来往?&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