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学生李光海再次来到岛上,一见面他就直言道,“这位就是您在信里提到的贱民学生啊?”
大昌感觉受到了屈辱。吃饭时,李光海忽然问,“你会写诗吗?”
若权随口说道,“他还在读四书五经呢。”大昌顿觉泄气,再怎么努力读书,也改变不了自己贱民的身份。对于若权要写的书,大昌还是不解,所谓的书不应该跟论语、孟子一样,引导人们走向那条不得不走的路吗?说白了,其实就是思想的引导。
可若权却说,“去抓条丑鱼来,超过200斤的那种。”
大昌很生气,在你眼里我只是抓鱼的吗?看来还是要会读书写字才能活得像个人,会写诗才能受到尊重。若权看着他说,“你有了二心,总以为读书多就能很多诗,但其实只有修养自身,看清世界,才能写得了诗。就因为有你这种人,性理学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正所谓不愤不悱,不起不发。当王权和儒学合体,所谓的求善就变成了虚伪,只有转向求实,国家才能有所进步。”
大昌不明白,也不服气,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捡到了一个地球仪。若权解释说:“在你死背四书三经的时候,人家不一定有研究出了什么,又明白了什么,你不觉得可怕吗?洋人明知地圆,却仍信天主,而我用性理学接受了西方的几何学和数理学。你聪明的脑袋有没有想过学点别的?真正的学问不应该是相冲的,固守己见,盲目恐惧才是学习的大忌。”
这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大昌似乎顿悟了,他看到了大海广阔,游于自在,天地无垠,群星灿烂,人生于其中是何等的渺小,宛若蜉蝣寄于天地,又如一束浮于沧海。世间万事万物之真理,又岂是一门学问就可以涵盖得了他?大昌想起了那个地球仪,想到了大海的另一边,胸中不禁升起一股对自由的渴望。他与若干年后大海另一边的一个老人产生了跨越时空的灵魂共振。
大昌想起了先生的话,去抓一条200斤的大鱼,鱼太大了,大到他这条小船根本无法承受,可他没有放弃与大鱼搏斗厮杀。大昌比那个老人幸运,他抓到了大鱼,做到了。他自己想都不敢想的是,这种狂喜是性理学的,书本里不曾有他。大昌开始接受西学,还向村民们传道。村民觉得这些知识虽然不能应付科举考试,但却是新鲜有用。
他于是便请若权先生开私塾授课,在孩子们那里,大昌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尊重。一段时间后,若权和可菊嫂也结为夫妻,很快两人就有了一个孩子。大昌学有所成,若权便差得去拜访弟弟。在给弟弟的信,若权对大昌不吝夸赞。寺庙中,李光海与大昌相约对诗,几个回合下来,大昌对答如流,而且意韵遣辞都稳压李光海一筹。李光海败下镇来,大昌一雪前耻。
回去后,大昌问若权:“先生,为什么您不写点别的书呢?你弟弟不仅写实地调查,还写兵书、礼法,甚至写关于周易的书,已经有200多卷了。”
若权道:“这就是我与弟弟的不同。我所希望的是没有贵族,没有平民,没有嫡子,没有庶子,没有主人,没有奴婢,也不需要王的世道,所以我怎么能写这种书呢?不管是西学还是性理学,只要是好学问,都可以拿来用。我通过性理学接受了天主学,但这个国家却连我一个人都没有接受,那这个国家的性理学是为了谁呢?”
大昌还是无法接受这些理论,没有王的国家,他连想都不敢想。
不久后,兄弟俩的发配终于解除了,若权决定去牛尔岛继续写作,他想让大昌陪他一起去,帮他完成鱼谱。可第二天,大昌起来向他告别,他解释说:“如果再跟先生一样有错误想法的人一起的话,我的前路也会有危险。比起渔夫,我更想进入王的怀抱,这样才能为百姓着想。”若权苦笑,师徒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同的路。
很快,若权就带着夫人和孩子去了牛儿岛,大昌则回到了陆地。
高中进士一时间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他摩拳擦掌,准备按照牧民新书进行改革。可成为县官之后,他才发现衙钱小力对待百姓就像猪狗,各种压榨奴役、贪污腐败、权钱勾结更是让他触目惊心。
那天晚上,大昌庆纵官僚吃饭,想要和他们宣扬自己的牧民思想,却反被官员们上了一课,大昌愤然离席。
出来后,一个男人带了妻儿来衙门理论,因为官府竟然给刚出生三天的婴儿安上了税费,那名官员不仅不通融,还让他们拿牛抵税。大昌心里有一股深深的不安,他上前理论:“为什么要收死人和婴儿的税呢?”
可上级自有道理,如今最重要的就是账簿上的数字,第二天,交不起赋税的男人被逼无奈,只能铤而走险。
在衙门挥刀自宫,生了孩子就要交税,那他干脆不做男人了。妻子想要讨个公道,却被官员殴打。大昌实在忍不了了,冲上去死死掐住官员的脖子。他恨自己没办法,凭借一己之力变法改革。事后,大昌被革职发配原吉。
此时的若权积劳成疾,虽咳嗽不止,但依然笔根不辍。他渐渐发现,世间万物本事异理,很多学问的尽头都是相通的,海洋生物知识里也藏有大道。若权强撑着写完鱼谱,笔还未落,便溘然长逝。
不久后,大昌带着家人来到牛儿岛,眼前所见已逝满目,先生已经故去,只留下芝山鱼谱鱼一本书,序言中提到了大昌为这本书所做的贡献,信中更是字字不离大昌。
“大昌,我很害怕黑山这个地方,但遇见你之后,这种害怕便消失了。你让我重新找回了失去的好奇心。多亏了你在这死气沉沉的黑山上发现了充满活力的生命之光。
大昌如鹤一般,火热固然很好,但也要像芝山一样,就算沾满了淤泥和污水,也能来者不拒,当一个通透的无名之人。
“有朋之远方来不亦乐乎”以及大学之道在民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丁氏有三兄弟,苏轼也有三兄弟。丁若权,一个因为被流放而悟道的政治人物,在贫苦的生活条件下,其百姓之苦与万物共生,这种坦荡豁达的士大夫精神,不就是苏轼笔下的竹杖芒鞋亲生马,一蓑烟雨任凭生马?
反观我们的历史,有太多这样的人物故事,但习惯了快餐的我们却正在离他们越来越远。虽然说明不了什么,可要形成燎原之势,总要有先烧起来的地方,如果遍地都是潮湿的水货,如何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