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父祖酒酣时长哭言“萧氏将颓梁将倾”,我只觉如鲠在喉。
固然陛下一口回绝了他的提婚,但如今的南梁居然能接受此般两面三刀之徒,却已然伤透了不少人的心。
今日背主,又何愁明日不会同样弃义?
念及此人后来那句以吴儿女配奴,那种不安便再次涌上。
窗外风吹老杏,这世道,终究是要乱了吧?
三、生变
前贤皆道女子不当论政,但这在视“女子无才便是德”为无物的谢家,又算是什么规矩?
书房之内,父亲面色凝重,展开放在桌上的信,推至我的面前。
“这胡人倒是能耐,这一招收买人心用得不错。”看着上面的内容,虽心有反感,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的心机,“如今赋税苛刻,他这般免却繁重赋税,以安置民众子女鼓励百姓参军,只怕会收拢不少人吧?”
“十万。”父亲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强抑心头的情绪:“离开建康之时,与他同行的,只有八百。”
“这么多?”我不由惊诧皱眉,但看着父亲的哀色,却又不得不出声故作轻松地宽慰:“乍一听虽多,但如今勤王之兵照样有十万之众。一边是乌合之众,一边是专养以用一时的将士,比较之下强弱高低立现。更何况,侯景的人手数量虽唬人,他的兵却也不是铁打的。战事起否都需要粮食补给,更要兵器物资以备战,但凭寿阳一城,不成气候。”
“你看看这个。”父亲再次递来一封信,“阿姒,谢家世代士族,先祖虽有问政,但在王谢之名至顶之时,便知以退为进,少涉其中。但是若当真没有朝中势力,这所谓的士族大家也难以持恒至今。如今你的祖父与几位兄长皆无心政事,所以此事难免落在你一个女儿家的身上……”
“身为谢家子女,蒙之福泽便当承之应担,本无谓男女,所以父亲这话见外。”
知我生平最不喜,便是有人于耳边道“阿姒,阿姒,缘何不为男儿身……”所以父亲的话就此戛然。
只是先前那未尽之言仍在耳边,这一封信我看了许久。
许是旁的原因,又许是信上所说的消息:
第一则,是发生在不久之前,曾经与羊鸦仁一道援助侯景的贞阳侯萧渊明为东魏所擒,东魏书信与梁帝,愿以侯景还萧渊明,而糊涂的梁帝竟然公开应允的事;第二则,是当初提婚失败,侯景愤恚嚣张的扬言;而第三则,是当初成功援救侯景来梁,紧跟着入驻悬瓠城的羊鸦仁检举侯景谋反,梁帝却不置可否;第五则,是彼时侯景赠与南梁的十三州已被东魏悉数收复;第六则,是在如今侯景欲反时,梁帝却仍旧将大量供给与他器物钱财和粮食物用……
看着上书种种,我的原本还抱有的些许希望全然溃散,心绪在片刻愤然至极致:
“那侯景是无耻,但缘何在高欢手下就不敢反?缘何于高澄手下反了却又失败?缘何妄图宇文泰耍心眼却让河南六州反成了西魏的嫁衣?高家,宇文泰,梁帝都非良善,但至少前两者有足够的智谋与是非应付这厮,可是陛下呢?陛下除了会盲听盲从朱异等人的谄言,还会什么?!除了纵容宗室残害百姓,还会什么?!前面做了那么多浑噩之事,如今居然自毁长城给叛军送去补给?!若这南梁终究要亡,若这大厦终究要颓,不妨让我亲手将之倾覆!何必劳动他尊贵之身!”
我怒极反笑,突然觉得不管是父亲还是自己都如是可笑。
“他萧衍不要自家的江山,准备拱手送人,我们谢家人何必暗中奔走,如是愚忠?!”
房中寂静无言,除却屋外虫蛙长鸣。
半晌,父亲才喟然长叹:“谢氏百年风流名,如何能由最后背主之名玷污?且不说这天下之大,何处安宁;单是弃离南梁一条,于世人眼中便与侯景之流无异。所以纵然已知并无前路,我也需得陪着谢氏一起,直到最后。性命可以丢,风骨不可弃,这才是真正的谢氏族风……”
“呵……那父亲与我说这些又有何意义?”眼前逐渐模糊,十六年来,我头一次对着父亲嗤声。
狠狠地将那几张纸拍在桌上,我已然无法自抑:“既然谢家千百人的性命,不如这士族清名重要;既然父亲已经替族人选好了归途,又何必做这些无用之事?!既然谢家的人便是为世人眼中的谢氏而活,那不妨在这百姓疾苦可怜的世道里,依旧粉饰太平富贵,且木屐共酒、五石清谈,只混沌等屠刀终至的一日来临,安然赴死便好!”
“谢家从来不是为了世人而活!”父亲凌厉的声音响起,那是我在世十六年来,第一次听到温谦如玉的谢家儿郎有这般碎金裂玉之势,一时之间竟有些呆愣,连流泪也已忘记。
似是怕吓到我,父亲的声音霎时变软:“士族巨木百年根,王谢两族已然风光太久。久到外人道只看到它的光鲜,却不知内里是怎样的藏污纳垢龌龊肮脏。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这道理我很早便与你讲过。而如今,正是士族最为颓败的时刻,这是命数,是运道,是不可避免的必然。所以你不必介怀,也不必看不穿。”
父亲带着几分悲绝与不屑开口:“再者,如今的谢家随便拎出来一个,又有哪一个是干净?又有哪一个不该死?外面饿殍遍野,然朱门狗肉依旧,那些人随着谢氏享之受之,仗着谢氏名欺人霸物,而今到了该成全谢氏之名的时候,自然一个也不能躲过。这是他们欠谢家的,而如今,正到了该还的时候。”
我面露诧然,难以想象这般冷酷无情,却又清醒到刺骨的话语是父亲所言。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渐敛心绪,拍了拍我的肩膀,带着几分不忍道:“但是你不一样。阿姒,你不一样。谢家的血脉不能断,谢家的家学不能丢,这一辈人中,你最聪慧,也最有仁善是非之念。在这已然肮脏的谢家里,只有你是最干净纯善的那一个……只可惜……阿姒,我的阿姒何不为儿郎……”
“父亲……”我张口欲言,心头的不安死灰复燃。
“但是……是不是儿郎已经不重要了……明日起,离开建康,我会安排人秘密送你出城。”不等我说完,父亲便已然打断,用最不容质疑的声音道出自己的决定,“不要拒绝,阿姒,这是谢氏家主的命令,也是父亲的祈求。你记着,谢家不能绝,所以听话,明日便离开……然后,安顺平和地活下去……”
四、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