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小栗生怕抬起胳膊就会露出马甲上的破洞,小心地端起酒杯,他深吸了一口气,明明是愉快的当口儿却又一片疑云闯入了他的脑海,那片疑云是三个字:
小心简。
高小姐,侄小姐(一)
黄昏时分,又到了一天最有烟火气的时刻,炊烟从各家各户飘出来,在粉紫色的天空下织就一张大网,密密地网罗着红尘万丈。
一条巷子口,蔡咏诗一袭酒红色暗花旗袍,衬托得她皮肤更加雪白,脸上傅了薄粉,眉黛青颦斜飞入鬓。她提着一个小包,从包里拿出一把小折扇,扇子在她手上翻飞如蝴蝶,翅膀卷起香风。
同一时间,老赔在姓周桥的木屋里终于现了身,带着历经长途跋涉后的疲惫,见甘小栗不在家,他在房里捣鼓一阵,从一个小木盒里找出一只婴孩佩戴的银手镯,手镯变色发黑,上面的铃铛也摇不出声响。
老赔的隔壁,老六天财又在和人打牌玩乐,他们满嘴胡吹,然后谈到了甘小栗。老六说,也不知道那孩子在里面怎么样,会不会有事?天财随即接过话说,被宪警抓去哪有什么好果子,还记得我刚来槟榔屿的时候吗,被他们一棍子夯在腿上,一个月不能干活,老子现在看到他们就腿软。老六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似乎也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来。
而他们的“谈资”甘小栗,在天外楼和简行严分别之后,准备去高老板那里报个平安,走到高记杂货铺,见未到关门时间铺子大门紧闭,不知道高老板发生了什么事。他后退几步,向铺子二楼的窗户望去,窗户里头正好是高老板和老板娘的卧室。
这一望不打紧,从窗子里面呼啦啦跳出一个人来,甘小栗避之不及,被砸了个跟头。
好在楼层不高,否则甘小栗垫在下面不死也残,他眼冒金星,方才吃下去的美味佳肴悉数吐了出来,弄得满地污秽,顺带也沾到跳楼那人的身上了。有他做肉垫,那人毫发无伤,不顾身上沾了二手的鲍参翅肚,站起来就要逃。
“抓住她!”何氏从二楼窗户伸出脑袋大喊。
甘小栗打了个滚将人扑倒,定睛一看,是个留着童花头的大姑娘。
姑娘也不甘示弱,一个窝心脚踹了过来,正中甘小栗的肩膀,这时何氏仍在楼上喊:“抓住她!”
周围陆陆续续来了些看热闹的人,冲着在地上扭打的两个人指指点点,尤其当他们看到被甘小栗缠住的姑娘生得十分水灵,更加来了兴致。
高元保气喘吁吁地从房子侧门冲出来说:“甘小栗,别让她跑了!”
甘小栗使出全身力气,誓死不放手,他抱住了姑娘的腿,任由踢打。姑娘恨得眼睛冒火,竟然不嫌脏地从地上抓起一团呕吐物,照着甘小栗的脸上甩过去。
甘小栗在食物残渣和胃液的枪林弹雨中安慰自己,反正也是自己吐出来的……
“臭丫头,脾气这么烈!”何氏也撵了下来,刚弯腰下去要帮甘小栗,冷不丁一只脏手抓过来,臭得她捂住鼻子跳开了。
高元保碍于男女有别、长幼之序,始终不敢靠近。高家的热闹免费给路过的各位看了半天,最后还是高家那个老妈子上前去,跟甘小栗两个人一个扑头一个抱脚才收服了童花头姑娘。
何氏过来开骂:“你家的人前脚刚走,你后脚就闹得要跳楼,真要是寻死就往更高处跳去,死了兴许还能还你个贞洁牌坊,说你遭奸人所害,宁死不屈,倒也不是坏事。”
姑娘被合力从地上拉起来,瞪了何氏一眼,还击到:“你是什么好东西,也配来说我!”
高元保一看脸丢大发了,连忙拉住老婆往屋里走,嘴上说到:“你够了,她到底是我哥哥的女儿,轮得到你去骂她?”
何氏一听两边受气,内心的冤屈十斤重,甩开高元保的手先一步进屋了。
高元保这时回头看到甘小栗,也没心思问他怎么从宪警手上出来,保释金交了多少钱,只交代了一句:“赶紧把那丫头给我弄进屋,老高家的脸都叫她丢尽了。”
然后一行人默默站在高家的厅堂里,这儿直通天井,没点灯,借着黄昏的光线。厅堂当中设着祖宗牌位,一只香炉放在香案上。高元保叫老妈子和甘小栗把他侄女拉到牌位底下跪着,姑娘不肯下跪,老妈子一脚跺在她的膝盖窝——这身手简直看呆甘小栗,高手在民间!
“晴晴,二叔是为你好。”每一句老生常谈都有着相似的开头,高元保看着自己的侄女,经过这趟折腾,她弄得满脸污迹、衣衫不整,就是但凡有点规矩的小户人家也不容许女子这样胡闹。“你在老家闹出那样的丑事,你父亲把你送来南洋你还不安分,叫你父亲、叫你叔叔我怎么向高家祖先交代?再说,你逃出我家,你能去哪儿?你一个女子,难道还想跨过大洋回福建不成?”
“不回福建,难道留在你这儿?你跟我那该死的爹沆瀣一气、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眼看着高家叔侄俩在祖宗牌位前“一捧一逗”的甘小栗不禁在心里夸了句,姑娘好文采!
一旁何氏坐不住,说到:“高燕晴,你别不识抬举。你一个女学生知道什么?听了点男人的迷魂汤就把清白身子交出去,按你们族里的规矩这是要沉潭的罪过。你爹把你送来南洋希望你留着小命,你竟然还要回去福建,回去找你那个狗男人吗?你就肯定他会要你,他不是跟你玩玩而已吗?”
叫高燕晴的姑娘听了浑身颤抖:“住口!别让我说出更好听的来,谁说我都行,除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叔叔娶你之前那点事!”
听到这里甘小栗有点听不下去了,他面红耳赤,本想望向高老板求助,不料高老板一心放在侄女身上,顾不得此时此地有没有外人,不住地说起家事来:“你父亲送你来,一是叫你躲过一劫,二是要你好好反省,规规矩矩做人,以后在马来亚找个人家出嫁,也算给家族挽回一点面子。”
“我是丢了你们多大脸面?干脆痛快打死我算了!留着我这条命,我早晚都要会福建去!”高燕晴口气决绝。
高元保脸上也挂不住了,埋怨到:“早知道不让他们送你去上学了,在学校里好的没学会,天天喊什么妇女解放、婚姻自由,出事了吧!”说着他黄着一张脸,在祖宗牌位前来回踱步,看何氏站在那里,想起这位原是个青楼女子,满心不痛快,上去推了何氏一把说:“快滚,别站在这儿碍眼!”
这阵仗逼得甘小栗冷汗直冒,他好奇心不小,但是对男女之事不止不开窍,还有点避之不及的意思。高家当着他一个外人,还是年轻后生,批评自家女子不守贞洁一事令他尴尬非常,又看看留着童花头的高燕晴,只见那女子跪在地上态度刚烈,一副要与爱情同归于尽的样子,令他生出恻隐之心来。
高燕晴可不这么看甘小栗,她把跳楼出逃失败的原因统统怪到甘小栗的头上,加上这人又目睹自己被训斥,虽然还不知道他是谁,已经将他归到了“仇人”类别里了。
正巧铺子那边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甘小栗抓住机会,跟高老板说了一句“我去应门”就溜出修罗场,高元保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个甘小栗在,侄女的事让他听了明明白白,一时不知该做如何感想。
甘小栗转来回复老板到:“是个着急来买蜡烛的街坊,说家里洋油用完了。我自作主张,把蜡烛卖给他了。”
“好,你去忙吧,记得明天来铺子开门。”高元保顺水推舟,放甘小栗去了。
天色已经彻底的黑了下来,经过高家那位侄小姐这么一闹,甘小栗肚子饿了,他独自走在夜幕降临的街道,路边彩色灯泡装饰着酒吧的招牌。从酒吧里头出来两个醉醺醺的英国水兵,两人勾肩搭背,亦是胸膛贴着胸膛。甘小栗看着他们走到暗处突然停住脚步,那两人抱在一起亲吻起来,吻是由一个人兴致而起,点燃了另一个人,而后二人一起在暗处迎来了唇舌间的最浓烈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