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雨下了一场又一场。院子里的梨花杏花桃花落了一地,花瓣铺就的小径,无人徘徊。
我终日将自己锁在小院里,不再出门,也不必日日再往返宫中。嬷嬷早已教导完所有的礼仪规矩,按理她本该一直守到我出嫁那日,可是一道诏令将她调回了宫中。
临走那****执起我的指,眼中竟然全是悲悯之色,欲言又止。最终她取下手上的一个扳指放在我手心里。
“奴婢微贱之物,只盼能给郡主留个念想。这些日子以来奴婢看着,郡主实在是心善之人,只是郡主,今后行事千万保重,切莫一时心气,自损福泽。”一句话说得吞吐艰难,我却心里透亮,感念她到底对我有了几分真心,不惜违背皇后也要出言提点。
我握住她枯瘦的手,道了声:“嬷嬷放心。嬷嬷教导,念盈不敢忘。”
而她只是长长叹息,再不肯多说一言。
自那一日起,我心里惦记的就只剩了一件事情。有些事情注定会发生而我无能为力,便只能在事情发生之前早做打算。
可是任我万般思量,难以割舍的,终究无法轻易割舍而下。无法说出的告别,到底还是只能够拖到最后一刻,只在最后一刻才能逼着生生承下那样的悲痛欲绝。
这一日爹爹下了朝,面色阴沉如同积了暴雨的云层。我正好在临摹一张字帖,听见初藕嘀嘀咕咕念叨个不休,手中的笔顿了下来,墨迹浸在生宣上,层层蔓延开去。
我放下笔,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对着初藕道:“取我的披风来。”
初藕的眼中闪过惊喜之色:“这就是了,恰好雨歇,正是出行的好时候呢。初藕陪您出去走走,免得闷出病来。”
我没说什么,看着她开箱取了披风出来,妥帖地系于我颈上。
一路上到处都积了水洼,就是再小心地避过了,依然湿了绣鞋。行至长廊的时候恰好撞见了匆忙的管家,得了爹爹要全家人都去书房议事的消息。
我微笑,向管家道了谢。管家还了礼,急急忙忙又向其余几处去了。
到书房门外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看着雨后澄澈晴空,清明天气,花木湿润明艳,枝头有黄鹂娇啭。真是好景,只是可惜,这样不合时,无人赏惜,真是落寞。
我解下身上的披风来,给初藕系上了。初藕有些惊恐,但我不容置疑的神色叫她不好反驳。
“初藕,绣鞋湿了,你回去另找一双来给我换上吧。雨后路滑,我也不急,你慢着些走。”初藕面上闪过疑惑之色,但还是依言转身离去。我远远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心中轻叹,伸手推开了书房半掩的房门。
我一眼就看见爹爹正坐在主位上,面色平静,却有些不同于平时的苍白。二哥站在下首,双手负于身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默默行到二哥身边站定,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他才从神思渺茫里解脱出来,对着我浅笑了一下,随即连那一痕浅笑也隐没无踪。
娘亲,辰星,二娘三娘陆续到来,望见爹爹面色,也不好开口相询。
爹爹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说:“现今形势或许你们早已有所揣测。我今日想说的是,京都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圣上已经下了令,贬我去北境边关做一个守卒。今日叫你们前来,是想问一问今后的打算。”
“为何?”娘亲清冷的声音响起来,爹爹听了这一句问话,却并没有作答,反而向椅背上靠了靠,阖上了双眼。
回答的人是二哥。二哥先是向娘亲行了个礼,才眉目冷肃道:“今日大殿之上,张书举张御史参了父亲一本,折子中数罪例举了父亲在军中如何藐视皇室,任人唯亲,又是如何鼓动士兵不认王朝,只依北辰的。桩桩件件具是铁证,父亲根本无从反驳。纵然满朝文武为父亲求请的人不在少数,然而张御史一句‘难道非得叫这天下姓了北辰’却真正触怒了圣上。当朝便颁令将父亲远放,并查抄将军府。”
二哥一番话说得简要,却很难让人不去揣摩朝堂上刹那间的风起云涌波谲云诡。
“姜都彦……”娘亲甩手将茶杯掷于地上,碎瓷乱飞,茶水泼了一地,狠戾地念出这一个名字来。然后她望向主位上正闭目养神的父亲,愤愤道,“那你呢,陈翰?你真的就这样任人摆布了吗?”
我从来没有听过娘亲用这种语气,还是在跟爹爹说话的时候。更何况,她还叫着爹爹许多年前的名字。
爹爹张开眼来,苦涩地牵扯起唇角笑笑,然后走到娘亲身前来:“阿盈,这已经不是当年。若是反抗,无论成败,都是遗臭万年的下场。就算你我不顾,却不能不顾及孩子们。”
“阿盈,”爹爹握住娘亲的手,温声道:“你我已经别无选择。”
娘亲的眼泪掉下来。好像她已经不是一个贤惠的妻子,稳重的母亲,只是当年被困在阵法中无助的等待救援的少女,而这一次,她的少年也已经束手无策。
辰星小声地抽噎起来。她这样活泼的性子,如今也这样哀伤。
二娘三娘无措地立在一旁。她们出嫁的时候,爹爹已经是开国将军,是北辰翰,她们不知陈翰的前尘,亦不知和盈的往事。她们甚至不知道,枕边人究竟有没有真心爱过她们。他所有的温存,是不是只因为一份责任,因为他本性里的善良和怜悯。
如同此刻,他永远看不到,其实她们也一样难过。
“阿盈,不必难过。祸福相依,这于我们而言却未必不是一件幸事。金戈戎马多年,阿盈,我真的累了,余生只想好好陪在你身边。北境本该是我们的安身之所,我们不过是去归故乡。”爹爹抚着娘亲的头发,温声宽慰道。
娘亲却擦了眼泪,挥开了爹爹的手。
“陈翰,你好糊涂!你我不是不了解当今圣上,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只怕一步退,步步退,直至无路可退。”
“我如何能想不到这一点。”爹爹叹道,“只是阿盈,这样每日汲汲营营,玩弄权势的日子,何时才能是个尽头?我晓得你有方法叫我们摆脱这样的困境,可只要我在,这样的陷害就不会有终止的那一日。”
“趁着都彦还留了几分情面。阿盈,我们这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