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小院里,纪小佩看到太阳正隐没到群山之中,西面的半个天空,显出一种藕荷的色泽。虎跑过来蹭她的腿,讨好她。
她知道乡亲们是因为金超那句问话走的,这里面显然有一些原因。她无心关照虎的情绪,也随后回到窑里来了。
&ldo;日他妈金耀这娃是活撂了。&rdo;金喜财很激动,忘了跟在身后的刚刚见面的儿媳妇,对金超说。母亲用唉声叹气加强着老汉那句话的真实性。他们又在刚才各自的位置坐下来。
金喜财老汉在烟荷包里挖烟,这时他才看见纪小佩,短暂地想了一下,他刚才的骂人话有些不妥。他决定不再用那样的口气说话。
&ldo;这娃是活撂了。不务正业呀!先是说去当煤矿工人,他下不了那个苦,就离了队伍,又不回来,在矿上胡逛。矿上啥人没有?咋能不学坏?吃喝嫖赌,狗日……撂了撂了。&rdo;
金喜财老汉摆着手,面部扭曲,像是忍受很大精神痛苦似的不愿再说下去。
&ldo;到底发生了什么事?&rdo;金超语气很严厉。他很不满意父亲当着小佩的面说弟弟&ldo;吃喝嫖赌&rdo;,即使有那样的事也不应当说。这不光彩。
母亲胆怯地看了看已经成为大人物的儿子,替父亲回答说:&ldo;乡上来人把他抓去了。两天了。&rdo;
&ldo;为什么事?&rdo;金超从炕上跳下来站到地上,声音很大地直冲着父亲问。
小佩试图拉他重新坐下来,他甩脱了她的手。
&ldo;告诉我,怎么回事?&rdo;现在,金超身上已经有了当家人的色彩。
两位惊恐而内疚的老人相互补充着总算把事情对儿子说清楚了:
金耀在崔家沟煤矿逛了一年半之后,有一天突然回到家里来了,说是哪儿也不去了,要在承包土地上种药材。但是他一次也没到地里去,总是心神不定地在窑里蹴着。原来他是把乡卫生院给撬了,偷了电视机、显微镜、投影仪和七百四十三元现金,连夜用卫生院的自行车驮到崔家沟煤矿销赃。电视机卖了三百元;显微镜比电视机值钱得多,但一般人用不上,只卖了二十五元,买主说是&ldo;拿回家给娃耍喀&rdo;;谁都不知道投影仪是做什么用的,也就没卖出去,金耀把它扔在一座石桥下面了。
崔家沟煤矿人虽然很多,但金耀在那里已经晃荡了一年半,所以能指认他的人不在少数,案子很快就破了。听说谷庄驿乡政府马上就要把他送到县公安局──当地人都知道,一个人要是被送县公安局,这个人必定是完了:一定会被判刑的。如果不送县,村长金秋明对可怜的金喜财老汉说,只有一个办法:给乡领导送上一万元钱,人马上就会放回来。
金喜财争辩:&ldo;我哪里就有一万块钱?&rdo;
金秋明说:&ldo;你家金超在北京挣大钱哩嘛!你金喜财是大能人,能有这样一颗好儿哩嘛!&rdo;
金喜财老汉恨恨地说:&ldo;我一分钱不送,把狗日的枪毙了才好!&rdo;
窑里又安静下来,可以听到喘息的声音。
金喜财偷看了儿子一眼,希望他对这件事情的性质做出品评。但金超抿着薄薄的嘴唇不说话,带着一脸的愠色。母亲又要往儿子的茶杯续水,纪小佩接过来,先给不知所措的父亲面前的泥壶里续了水,然后才给金超续上。金超用一个动作做了会意的表示。眼下他对纪小佩比对自己的父母亲要客气一些。
纪小佩低声问金超:&ldo;有什么办法么?快说一说。&rdo;
故乡!故乡!(3)
金超冲父母亲怒目圆睁,就好像这话是他们问出来的,他像父亲那样叫道:&ldo;没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狗日的蹲大牢去吧,没年不得出来!&rdo;
父母亲马上长吁短叹起来。
一棵树,随后是森林(1)
自以为强大起来了的金超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背后的虚弱。在这块土地上,他仿佛被某种力量钉在一个位置上了,无法挣脱。
以往的岁月,历历在目地重新出现在眼前,使他感受到一种生理的痛苦:每天只能吃半个窝窝头;熟知所有吃了可以不死的野菜;饿昏在放学的路上;他和金耀半夜潜伏到大队牲口棚里,从草料底下抠摸几颗高粱玉米,拿回家交给等米下锅的母亲;突然看见可怜的妹妹躲在窑后面大杜梨树下面偷吃有毒的蓖麻籽,背上金秀没命地往公社卫生院跑;金秀吐出的带有强烈蓖麻味道的呕吐物,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公社干部在供销社旁边的小食堂喝酒吃肉,等他们走了,他溜进去喝光了盘子里所有的菜汤,把两个掰开的馍馍揣在怀里;身后的叫骂,金秀由于虚弱颤抖的手,她抓住馍馍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的像某种动物似的奇怪光亮;金家凹村党支部书记金秋明带一帮村干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大队部用柴锅炖村西头刘拐子家的大黑狗……还有,为了让金超把学上下去,弟弟金耀主动说他不再上学了,他要挣钱去呀,就是那一年,金耀走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后来隔三岔五回来一趟,他也一分钱没有挣来,人已经完全成了蓬头垢面的乞丐。他能怨这个弟弟吗?他能怨吗?还有金秀,也是为了他,只上完小学就不上了,就开始和父母亲一道在土地里刨食……
本来,这一切都随着他离开这块土地而消失在遥远的记忆深处了,现在,却异常清晰地展现了开来,就好像这些东西从来没有消失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