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超和母亲把她抱到他们住的那孔窑里。母亲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昏过去,还以为北京的大家闺秀都有这个毛病;金超意识到她突然休克与他和金耀打架有关,但他绝没想到这会给她这样大的刺激……
三年以后,纪小佩和金超一道去街道办事处办理离婚手续的时候,纪小佩想到了在精神世界里留下深深创痕的那件事情,她对那个家庭的信念就是那个时候崩溃的,而她对于深深爱着的丈夫的信念崩溃,仅仅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情。
大地正在变得苍茫起来,太阳像汪着油儿的腌鸭蛋黄一样红艳,在几条金色小蛇的缠绕下,一跳一跳地向大山谷地沉降下去。正是播种时节,庄稼人都很惜时,直到看不清土垅了才吆上牲口回家。窄窄的发白的小路上,已经疲累了的人和畜默默地走。有人叫喝:&ldo;噢──我日他妈妈哟!&rdo;声音在岩壁间跳来跳去,像是有许多人在呼应。一群群白脖鸭在新翻过的土地上找虫子吃,不时停下来侧过脸看着从田地边走过的人,亲热地打着招呼。远山浸淫在灰白色暮霭之中,已经有了浓浓的睡意,再打上一个哈欠就要沉沉地睡过去了。
虎踞蹲在村口土坎上沉思,眼睛里有一种对生活心满意足的安详。当金喜财老汉扛着镢头出现在大杜梨树下面的时候,它就迎上去,在他的腿上蹭,一绊一绊地跟着往家走。
金耀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现在正坐在锅灶前烧火,窑里氤氲着浓浓的水气和炖肉的香味。金喜财已经听人说金耀放回来了,什么都没说,像以往那样先坐在炕上抽一袋烟。母亲放下菜刀,给老汉倒一碗开水,放到他面前,然后又拿起菜刀切洋芋。金喜财问金超哪去了,母亲说在哩。
金超静静地坐在纪小佩身边,看着她。窑里差不多完全黑下来了,小佩的脸显得很白。她闭着眼睛。
在这之前他曾经试图向她说明这一切很正常,农村人就是这样……她突然睁开眼睛,严厉地看着他,无力地说:&ldo;你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行吗?&rdo;他只好什么都不说,就这样看着她白皙的面庞。他想握握她的手,她推开了他。
小佩没吃晚饭。
在没有小佩的另一孔窑洞里,一家四口人吃得十分热烈。刚才发生的那件事情,就像是一个人随手把挡路的石头踢到路边一样,根本就没有形成记忆。金耀挥舞着筷子说着他在煤矿的见闻,金超则吹嘘开了他在北京和中央首长一起吃饭的情形。他说:&ldo;现在有一个领导,特别赏识我,要提拔我……&rdo;
金耀说:&ldo;哥你要是有权了,把我也弄北京去咋样?&rdo;
金超瞥了金耀一眼,没说什么‐‐‐他本来想说:&ldo;都去北京了咱爸咱妈咋办?&rdo;想到他离家这么远,金耀再没出息也比他尽了更多的责任,这话就没说出口。
现在金超有一种多少年来没有体会过的轻松感觉──终于可以在说话前不用想这话该不该说了。人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只有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才是自由的。上大学,在单位,甚至于在纪小佩面前,他的心永远是紧缩的,只有在这里,他才真正以本来面目说着、笑着。这是多么美好的境界啊!生活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真正是一种享受。
父母亲为两个齐刷刷的儿子感到骄傲。他们意识到金超这次回家会给他们带来尊严。以前依仗金耀的&ldo;混&rdo;谋取的东西,今后就会以金超的&ldo;能&rdo;来谋取了,而且后者比前者更有力量。谁能跑县上把被抓起来的人放回来?是我家金超!谁家的儿子能跟中央的人一搭里吃饭?我家金超嘛!
纪小佩断断续续听到的话,足以刻划出她心爱的丈夫另一副嘴脸:浅薄、虚荣、对权势畸形的渴望……人难道竟然可以以这样截然相反的两副面孔活人么?更为严重的是:这么多年来她竟然对他这方面一无所知……她觉得自己深深地陷在了一张网里。她不能肯定这张网是金超有意罗织的,但她可以肯定她是陷在这张网里的惟一猎物。
她感到毛骨悚然。
……夜深了,他来了,他很有理由地要搂抱她,把一只手从前胸伸到她的衬衣下面,通常这是他要她的一种方式。她觉得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她惊恐地坐起来,护住自己,说:&ldo;不!不!&rdo;
她没想到他会不由分说地向她的身体压过来……
第四章岁月之尘
雷鸣不是由于闪电(1)
&ldo;我们今天讲历史与文学的关系,&rdo;方伯舒教授坐在讲台后面,并不看眼前的学生,开始了他的独特讲述。&ldo;这不是我们课程所要求的内容,我只是认为这样讲一下会有好处。&rdo;
纪小佩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亮,摊开她的笔记本,准备记录。
方伯舒接着讲下去‐‐‐
只要稍稍深究一下历史就会发现,这是一条人类理性划出的非常粗糙的线。不能说它没有反映出人类存在和发展的大致趋向,但是,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历史遗弃了一些极为宝贵的东西。在这里,我要向你们推荐美国人卡尔顿&iddot;约&iddot;海斯、帕克&iddot;托马斯&iddot;穆恩、约翰威&iddot;韦兰合著的《世界史》一书,我不是要你们从中学习历史,我是要你们从这部历史教科书中看到典型的历史叙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