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轻呼一声,快步回到楼上,推门便道:“快,开始了,把窗子都打开!”
预料中的凫趋雀跃和足蹈手舞都没有出现,阁子中一片宁静。在等他的这会儿工夫,道平已趴在桌上昏睡过去。她头歪枕在手臂上,檀口微张,轻皱眉头,似仍担心着师父的责备。听她匀称的鼾息,可知睡得很是酣畅。
江离端详着道平的模样笑了一会,尝试叫醒她无果后,半扶半拖地把她安置在了软榻上躺好。外面山呼阵阵,此刻都成了这小姑娘的助眠曲。江离在桌上挑了几样点心、一壶三白酒端到窗边,边独酌赏灯,边等她醒来。
传闻大霜海主祭以大祭司祭出招引之信作为开端,至火尾舞上演时达到高潮。江离未曾到过大霜海,没有亲眼见过那仪式,但看眼前这虎丘天灯之景华美靡丽,宏阔壮观,越发难设想传说中更胜此百倍的火尾舞是何等恢弘。
据说虎丘之所在本是片茫茫大海,千百年沧海桑田,它自海中涌现,故有个别名叫做“海涌”。就因这点与大霜海异曲同工的“似是而非”,苏州人把呼应火尾舞的仪式选在了此处,且细心地以号声模仿了大祭司那莫之所出的招引之声。而那金红灯尾穗燃烧飘落的余烬,对应的是大霜海中夜津狐丝种子腾空后自燃之景,数十万浮动在较低天际的小灯,则是大火星祭之夜被冲刷入河中,将水波染成金色的蔓金苔。
江离壶中的酒饮到一半,大小天灯如天上仙班飘然而至,在酒楼上空弥散开来。那尾穗余烬落入水中后竟不熄灭,向西望去,自虎丘到渡僧桥一路水面浮光跃金,凡是天灯经过之处都被点亮,如一道天河璀璨蜿蜒。
江离看了眼浓睡中的道平,心想错过了今晚,明日这小姑娘可要懊恼得哭鼻子了。
“客官,送冥了。”有人在门外低语道。
江离过去开了门,见是店家手捧着一物道:“拜揖客官,送幽魂一程罢。”说罢将之恭恭敬敬地向前一递。
江离接过拿在手中转动查看,那物形如麈尾但尺寸略小,黑漆木柄一端系着黑色丝绦,另一端饰着橙红色羽毛。
“这是……”
“啊,”店家听出江离是外地口音,遂解释道,“本地风俗,以这火尾翎羽扬起燃灯余烬,是为送冥。客官快来试试,积德行善,福寿绵长呐。”
大火星祭前夜,大霜海祭司身着白绫,手持火尾翎羽,登丘行火尾舞。手中这柄麈尾上面使用的仅是染过色的普通鸟羽,与大祭司手中真正的火尾雀翎羽有霄壤之别,看来便是火尾翎羽的替代物了,
窗外余烬如大雪纷落,无声无息,洋洋洒洒填满了整片天空,华美得没有实感,恍如异世之景。江离将麈尾轻轻一挥,余烬着风“呼”地腾起,本已微弱的火光陡然发亮,往更高处飞去了。远方寺院中的钟声鼓动着空气,层层余音似是送行的乐歌,与那火光一同缓缓归于无形。人说这余烬的光芒承载着逝者的神魂,借助麈尾将它们送往远方,就是送冥的含义。
“月光皎皎,人世沧桑,无底之海,佑我还乡。无论此后,身在何方……”
道平口齿不清地嘟囔着梦话。江离过去拍了拍她,见她睡得深浓,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不知做着甚么美梦。
他坐到窗槅上,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向四周悠悠挥动起麈尾,光芒在眼前此起彼暗,熠熠生辉,仿佛无声的焰火,点亮他对于生命中已消逝亲人的思念,那些相伴的朝朝夕夕,陈久温热,只要自己一息尚存,便和身体中流动的血液一样不会冷却。
还有那些未及谋面的亲人,注定同样深深地刻入他的记忆。殒身峄州城的祖母,为情困绝的祖父,宁死不愿出卖兄弟的姜家伯父,不明不白死去的姜家伯母……他们的相貌身姿被他的想象赋予了形象,他们魂灵的光芒此刻就闪烁在眼前。
江离按下麈尾,另一只手抚摸着橙红翎羽柔软的边缘,渺渺木然凄凉的神情总在精神松懈时从心间一角涌出,随即层层漾开。他瞬间感到空落,好像渺渺也要随那余烬离自己而去似的,势必无法挽留。他努力将这想法驱散,渐感疲倦不堪,眼中有些湿润了。
窗槅居高临下,月色清辉之中,他如身在琼楼玉宇俯瞰人间,河两岸的车水马龙、酒家食店的迎来送往在指缝间模糊迷乱地动着,宛若流沙。
夜风忽起,眼前万点余烬之光乍然而亮,流金粉屑中,就见指尖向处翻起一缕黑缨流苏!江离手指矍然一颤,困意霎时烟消云散。不知从哪里刮来的雾气沾湿了他的脸颊,同来的还有那无声无形的名字:
零露!
然而再看时,那不过是麈尾木柄上黑色的丝绦,正一下下被风吹起,拂过他的手背。
临清事发之后,他始终为众多事务环绕,直到坐上了南下的渡船并平安接回了渺渺,方才有余裕将事情的细节逐一回顾。
尺凫被青莲帮和八卦门用倒金鼎与雷公钻伤了双耳,而零露带着耳伤,这是他亲眼所见,零露就是尺凫,证据确凿无庸置疑。但细思过程中种种见闻,便不难发现之前牵涉尺凫的分析存在疏漏,判断也略嫌草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