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担心我被误认为了穿鱼先生?可这算得甚么?”江离心中纳闷:一个自幼体弱,闭门不出的着书之人,身份能有甚么隐情?于是问:“被误认了又如何?”
何忧道:“不一定会如何,只怕有个万一。此事错综复杂,数语难以说清。”稍作沉吟,又道:“你来这前怎么和道平说的?”
“我走时见她还没醒,就留下了字条,说去拜访个朋友,教她先自去火神庙前看戏。放心,这小姑娘兴致起来呐,应该就顾不上我了。”想到道平的酣睡的样子,江离乐了。
何忧略一颔首,气色凋零的脸上似有似无地露出了一丝温柔。“《金箧浮世》三十九回的结语,你可记得?”这么一问,便算是证实穿鱼先生的亲笔止于此处了。
“当然。你写的是‘宝扇侵尘,银镜无光。金箧深锁,浮世缘断。’这两句话。”
听到‘宝扇’二字时,何忧的气息似乎为之一窒,他俯看着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眼眸中却映出一片冷寂。良久他道:“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日,向人说起那金箧里的过往……”
大火星祭正日赛社,城中火神庙对面将大设戏台,竟日串演传奇戏本。悬光堂间壁是戏班的下处,此刻院中正做彩排,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从窗中飘进来。四耳像是睡够了,从何忧的毛领中爬上窗槅,眯着一双葡萄色的眼睛,懒懒地甩着尾巴,向外觑看。
何忧缓缓开口讲道:“我六岁犯病,病原不明,问诊用药皆是徒劳,不上两年,便无医家再愿为我看治,病势不断恶化,日日只是等死。将满九岁前夕,家中忽来一道人,卜算得一策,称非离家不能活我性命。我不信那道人所言,却盼早死解脱家人,便依言搬至僻地索居。其后的一十三载光阴,我都在那与世隔绝的孤岛塔阁中过活,几乎从未离开。
“那里就是我的金箧。在人看来,我与死去并无区别。”
四耳用前爪一下下摆弄着窗帘上的丝绦,雪白松软的流苏上下翻飞,跃入何忧眼中,幻化作水边苍烟里的芦花荡荡。从他登上孤岛的那天起,这道萧瑟风景便和暗郁的治镜阁一同,成为了他十三载人生中一成不变的荒芜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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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的小船离开时在镜湖上留下条长长的波纹,随即水面很快恢复了平滑。九岁的何忧独立于洲上,漠然望着它渐渐隐没在茫茫白雾中,随之消失的还有远处水岸群山,唯见临近的兰台洲侧,芦花如细雪般无声无息地飘荡。
小腿边有窸窸窣窣响动,他低下头,两团毛茸茸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挨了过来,黄色的在脚踝边蹭来蹭去,白色的稳稳蹲在脚面上,呼噜噜地释放出善意的信号。
封氏远祖有蓄猫之俗,封氏菩提庄中养猫近百只,大多血统珍稀,外间难得一见。譬如眼前的这两只守阁的猫儿,都有与众不同之处,那只金丝斑纹的,两耳前各有一簇长毛齐耳,另一只白身长毛的,蓬松大尾看起来足有寻常猫尾十几倍粗细。
何忧将手下探,黄猫立即凑到他手边,用脸颊不住摩擦他的手掌,表现得极为亲昵。白猫则较为冷淡,仅抬头嗅了两下便不再理会。何忧轻轻地动了动脚,它便知趣优雅的挪开了身子,站到不远处,用溜圆的金眼继续注视着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脸孔。
无意间,那黄猫忽地扒住了他的前臂,又眨眼窜上了他的肩头。何忧太过虚弱,无力支持它的重量,不由得向前跪倒,登时脑中嗡响,烦闷欲呕,身体如在寒冰与炭火中不断反复,发出剧烈地颤抖。黄猫受了惊吓,立即从他身上逃开,惊惶地盯着眼前人的异动。
何忧蜷在原地,用手勉强撑住身子,手指深陷入河边的滋泥,大颗的汗珠滴落在手背上。直到半晌过后,这催心梳骨的痛楚才终于退去,他疲惫不堪地栽倒,以头枕地。模糊的视线中,黄猫未离去,色如葡萄的双眼平静且幽遂。
“抱歉,我活不了多少时日了,不太能陪你玩耍。”他寂然一笑,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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