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倒下,江离病势加倍沉重,一连多日不省人事,白天昏沉谵语,夜半常被噩梦惊起,错乱发狂。偶有稍加清醒时,总见乔羽在侧因担忧而失神,状若崩溃。他心知乔羽朝夕不离地照顾自己,只是苦于口不能言,对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不知几日过后,他终于苏缓,始能进些米水,乔羽已是两颊凹陷,脚步虚浮,眼看也要倒下了。
渺渺的尸身,乔羽已托村民置买棺木衣衾,好生盛殓祭奠,只因村中没个妥善的寄顿处,棺木停放一日后,便在村外暂且安葬了。江离苏醒这日,正值渺渺的头七。
这日深夜江离独自醒来,侧头见乔羽伏在枕边,已然睡着。她面色疲怠,呼吸低缓,熟睡中仍紧锁的眉头显出内心并不安宁。江离想替她将眉间抹平,又怕吵醒了她,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在乔羽脚边,有竹篮盛着纸钱糕饼,想来是为渺渺头七之用。江离白天听人说知了坟茔所在,当即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也不穿鞋,提起竹篮向外走去。乔羽因极度疲倦,睡得很沉,竟未对身边动静一无察觉。
他赤着脚,在黑透的夜色中走上了山村野径。野山枣的刺钩破了衣袖,结霜的苍耳划破脚腕,碎石草根割破了脚底,霜寒侵入周身骨髓,而他浑然不觉。不知为何,他有种奇异之感,似乎一场大病后,原先寄宿在体内的灵魂已如枯草般萎靡,新鲜的灵魂正在萌发,并以初生之力为肉体注入能量。他不觉衰弱,反觉神清,宛若从噩梦中醒来,身躯中重生出了一个自己。
坟前磷火荧荧,先前见到的鬼魂正孤零零地坐在墓碑之上,用手指一笔一划地描画着碑上的刻字。那双手像是冰做的,刻字隐约从她手背透了出来。鬼魂神情索漠木然,好像所描画的名字并不属于她。
江离在离她几步外停下脚步,对她道:“你既回来了,仍不愿与我相认么?”
鬼魂恍若未闻,置之不理。
江离凄笑道:“罢罢,我也知道聚散有时,终要有个散场。你就把这一世受的苦都一并忘了罢。”
鬼魂垂着头默然良久,忽而带着嗔怒道:“不然怎样?要将生生世世都记在心里么?教我怎堪得过!”语气和渺渺生前无异。
“这个自然。”江离忍痛点头道,“我……只求你让我这活人再看一眼,心里做个告别,往后你去投胎转世,我了此余生,互不相扰。至多,我祈求神佛,保佑你托生个好处。”
那鬼魂极不情愿地抬起头来,嘴唇几乎不动道:“不劳烦你。冥司的判官说我造了杀孽,须在酆都地狱受过苦炼,方能投胎。”
江离震惊道:“甚么杀孽?你才是被害死的那个啊!”
“我是死了,可死的非我一个。清凉山之所以崩塌,根由在我,压死那许多无辜之人,我罪孽难消,该受此罚。那阴司地府最是公正,阴阳果报,历历不爽。”
“可欠你命的呢,为何不见她偿还?!”
不想那鬼魂受这一问,茫茫然探手往生前簪着星花的鬓边拂去,只是如今那已了无一物,这下拂了个空。她的脸如冰雕的一般,语气冷硬道:“我已与世间彻底了断,冥司教我赎罪,我违抗不得,至于谁欠我甚么,都与我无关了,你又何必来问?”说罢背过身去。她的声音在坟墟间回荡,背影开始变得浅淡。
江离呆望着她渐与黑夜融为一色,直至溶解消失,空寂的旷野只剩他一人。之前的对话竟眨眼间成了与梦境幻觉一样没有凭据,也不能确信的事。
坟前日间已来人祭了酒饭,江离从篮中取出糕饼摆在当中,焚化纸钱。火从纸钱四周慢慢向里蚕食,散发出焦味。他揉着被火熏酸的两眼,草纸上不断扩展的焦黑渐幻化成了书纸上洇开的墨痕,舞动光影带来灵光一现,已被忘却的片段清晰浮现:
一夜,守墓人偶过新墓,俄闻叹息声,往视垅头草际,新生一株山姜,疑有逝者灵魂未泯,走近问之,山姜曰:“人耶?鬼耶?能助我一事耶?”守墓人答:“吾乃守墓者,尔何人,为何托形在此?”山姜曰:“奴墓中新死人也,明晨家人来祭,在此相待。不幸死于非命,死后肢体零落,心亦不存,魂魄无依,遂附此花上。”守墓人谛视花心,果如其言有缺,曰:“尔何求?”答曰:“乞为遮蔽月色。”
其时明月当空,光华高洁,望之顿解烦忧,守墓人遂怪而问其故,山姜反曰:“月光勾魂摄魄,奴惧之甚矣!”守墓人半信半疑,取席为蔽之。又问:“吾是人非鬼,尔其不辨耶?初何有一问?”山姜答:“君身携鬼气,是以未敢轻断。”守墓人曰:“此吾日夕与死人相近故也。”山姜曰:“不然,奴与君气有相感,若同类耳,君岂无觉?”守墓人茫然叹曰:“无名无姓,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无来无由,何从察焉?但能知此身来处,是鬼亦无碍耳。”
山姜曰:“从来处来,从去处去,有何难哉?”言讫摆动枝干,指其来路,守墓人因之回首……
蓦然一阵阴风,将燃烧的纸钱吹得四散飞去,江离急忙转身相避,视线所及之处,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从山坡后转出,向他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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