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上蒙了一层雾气。婉初靠着一边车窗,把那雾气一抹,外面就明亮起来。车外火树银花的烟火,冲上云霄又如星子陨落;街上人头攒动,果然是一派春满旧山河的气象。
到了荣家,大门前早已车水马。
荣家原是晋原巨贾,几代经营,清亡后更是显山露水。共和后,这些个巨商都成了人上人,从“四民”之末,到如今权势显赫。
荣家的大小姐荣清萱嫁给了内阁总理张之承的独子张显言,嫁过去三年,添了两个孙子。如此官商联姻,越发地有了地位。荣家的产业大都是四小姐的姑爷唐浩成经营,这唐浩成便是唐绣文的堂兄弟。虽是荣家入赘的女婿,但论学识和做生意的手段都不输常人,所以在荣家地位也颇高。
荣清萱年里回了娘家,婆家人心疼她,许她在娘家过完十五再回去。来这儿贺寿的,多是为了奉迎她的。内阁不日当改选,张显言是留洋回来的,张家又是簪缨世族,再联合荣家的财力,就算这内阁总理做不成,也总是其他的高官。
到了荣家,花厅里戏台早就搭好。荣宅建得宽阔,戏台搭得简单,铺上厚厚的羊毛红毯,立了些拉琴师傅的位,就算是戏台了。倒也没显得厅里局促。
今天女眷颇多,这些达官贵人家的宴席多是结识姐妹、介绍姻亲、攀搭关系的好时机,人人都乐得前往。荣清萱生性直爽,素日里人缘也好,爱结交、爱热闹。她的面子,谁人不给?
荣家照顾赴宴的女眷,挑的也是大家爱听的《游园惊梦》之类的鸳鸯蝴蝶戏。此时女客们多已坐下,戏还没开,就打上了麻将。没上桌的,就或立或坐在一边嗑瓜子、吃糕点。西洋一些的,就品品红酒、喝喝咖啡,尝尝特别从法兰西请来的厨子烘焙的甜点。
主桌上四个贵妇正在打牌,一位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正琢磨出哪张牌,抬眼间瞧见绣文和婉初,笑道:“浩成的妹子啊,好阵子不见了!”
绣文上前行了礼:“老太太一阵子不见更精神了!”说话间,将婉初拉向前,“这是我家婉初妹妹。”
荣老太太放下牌,拉过婉初的手,含笑上下打量一番,赞道:“好标致的丫头!来来来,难得丫头你投我眼缘,老太婆子送你个见面礼!”说着就将手上的一串珠子褪下来,套在婉初的手腕上,“这珠子我老太婆戴着太艳,配你这样的小姑娘正好!”
婉初听得绣文只称呼她做“妹妹”,并不提她是沈家未过门的媳妇的身份,心里便暗暗叫苦,低头一看,手腕上这串不是俗物,上好成色的牛血红珊瑚,个头大又几乎无瑕。老太太不过第一回见面就给了这么大的见面礼,更推托着不敢受。
“傅小姐就别推辞了,咱们老太太轻易不送人东西。这珠子我想了多少年都想不到,你还不快收着。”说话的是立在荣清萱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衣着华贵考究,一派倜傥翩然。
婉初自然是认得他,荣家的少爷,人称“荣三公子”的荣逸泽。近些日子,她被绣文带着参加各种交际总是能遇到他。她心知肚明,不过就是沈伯允的安排而已。
傅婉初不便再辞,只好受了。绣文领着亚修去了别处,荣老太太却拉着婉初,叫她在身后看牌,如此便同荣逸泽站在了一处。
婉初不是内行,看着也无趣。荣逸泽倒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一边帮着荣清萱摸牌,一边说着半不正经的笑话逗得众人掩唇而笑。
可就婉初端着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荣逸泽也不以为意。未几,慢慢闪到她后方,探下身子,几乎贴在她颈后,低声笑道:“你瞧瞧那边那位好像是凌少?”
婉初被他呼出的淡薄的酒气染得脸色通红,只好侧了侧身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对年轻漂亮的男女站在一处,言笑宴宴、喝酒谈天,那背影分明就是沈仲凌。没想到他也会来,却不是同自己一道的,这算什么?
厅里高挑的天花板上挂着硕大的水晶灯,像盛开着的繁花。酒与杯反射着灯的光,霎时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早该想到沈伯允不会放过这样将沈仲凌推出去的机会,如同自己一样。然而真是亲眼所见未婚夫同别的小姐形态亲密的情形,她还是觉得心口闷涩,便缓缓收回目光,紧紧抿住了唇。
荣逸泽看她那副光景,悠悠一笑:“要不要我陪你过去打个招呼?”顿了顿,才好像发现了有失考量,抱歉地修正道,“哟,瞧我这眼神儿,原来不是凌少……倒叫婉初妹妹平白受了委屈,该打该打。”
婉初知道这人向来言语轻浮,什么话从他口里说出来都有一种昭然的暧昧,便不肯搭理他。
举目望去,刚才那年轻人转过身来,果然不是沈仲凌。她心里一松,却觉得身边这人分外可恶,于是找了个借口辞了荣老太太,想寻一僻静处,静一静心神。
婉初依旧穿着她的月白色立领对襟大袖真丝小薄袄,因为是新年里,特意挑了件滚着桃红色的边的,下身是桃红色真丝麻面裙。艳而不俗,雅而不素,但在这个摩登人群的聚会上,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有几个眼尖的少奶奶瞥见她,嘀咕道:“瞧,那个就是前朝的格格吧?”这话里,没半点羡慕或者嫉妒,只有些揶揄的嘲笑。
“是吧,除了她,这年头,谁家年轻小姐穿成那样?……等一下,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