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轻言缓笑,抛了一句:“她一个女人,倒比男人都能忍。疼得这样厉害!”然后笑意更盛了。
马瑞倒真说不出半个劝解的字来,如同他所说,这身体不过是拖一日是一日。他戎马一生,总惦念着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局,难道真要他在病榻前等死?
于是他将嗓子里的哽塞生生咽下去,艰涩地说了一个“是”。
婉初一直在俞若兰的坟前呆呆立了半个时辰。她万万没料到,母亲是葬在这里。
方才车子一停下,落入眼中的不是黄埃散漫风萧索的荒郊野地,而是一个旧式庭院前头。抬眼见葱葱碧绿的枝丫在粉墙黛瓦上空摇曳,婉初只当走错了地方,却见马瑞先前头引着,拍开了大门。
有老仆过来开门,恭敬地迎了众人进去。婉初跟在他后头,简直不能相信。
凿池堆山、栽花种树的小桥流水,曲廊回转步移景易串联着雕梁画栋的亭台廊榭,看不及的图案各异、形状精巧的花窗,脚下迁伸不尽的卵石铺路。镶边绵延的沿阶草,点景的翠竹湖石,转角的芭蕉,花坛里当季的花卉,小品的白石桌椅……一物一景都像是从母亲曾经的一幅工笔画《故园》里走出来的。
看到婉初不可置信的目光,马瑞平然道:“夫人从法国回来后,一直都住在这里。受了枪伤后,大爷为了照顾方便,才将夫人接到府里。”言尽于此,也无须再多说什么。
这一处园子比荣逸泽那一处不知道精致讲究了几倍,荣逸泽也不禁感叹:“巡阅使真是有心。”
马瑞却淡淡道:“这宅子,十多年前大爷就置下了。当时不过图一个念想,没料到夫人真在这里生活过几年。格格怕是没印象了,听大爷说,这园子是照着夫人姑苏老家里长大的园子造的。”
走到湖中心,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四角凉亭。亭子里偏左的位置立了一块碑,上头只刻了“兰冢”两个字。
马瑞朝那墓碑鞠了一躬,低沉着声音道:“这是夫人的墓。”
婉初一瞬不瞬地立在碑前,喃喃道:“她就葬在这里?”
马瑞点头道:“是。夫人本来坚持把骨灰撒了,可大爷……”
难怪她不走了,走了一辈子,怎么不累呢?能在咫尺山林里,寻一点故乡的念想,浅酌慢饮地消磨光阴。身旁有个相陪的人,是真情也好,是假意也罢,都不重要了。
“格格若想陪陪夫人,可以在园子里住下,都有人打扫伺候。”
婉初有些发怔,连马瑞走了都不知道。还是荣逸泽牵着她去房里,简单吃了些饭菜。婉初的话更少,仿佛有许多许多的话都挤在胸口,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默默留下,要替她守满四十九天的孝。
半月后,定军盛大阅军。蛰居久不露面的傅仰琛,意外地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在外头强撑了一天,等坐进车里,军帽下额头渗着密密的汗珠,戎装礼服内的衬衣也已然湿透。众人匆匆将傅仰琛送回了王府。
临去新京前,一一见过大大小小的众多子女,聚在一处强作随意地吃了一顿饭。第二日,照常是三姨太照顾他起居,服侍他穿衣。
“老爷身体成了这样,还要远路奔波……”她将武装带缠绕在他腰间,他病体消瘦,系得比往常又紧了些。她从来不在他前头谈论公事,看他这样,却终是忍不住了。手下还没停住,理了理他军章,抚平衣服上微小的褶皱,将军帽捧给他。
傅仰琛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身后娇小、满面含忧的三姨太,总还是有些愧意。转过身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你性子弱,有什么委屈别总自己憋着。我不在家,万事博尧都能做主。”
三姨太仍旧垂着头,再抬起看他,早就泪眼模糊:“老爷非要去吗?”
傅仰琛怔了怔,沉默从来都是他的回答。三姨太忙扯了帕子擦去眼角泪花,哽咽万难地低声道:“老爷,一路保重。”
傅仰琛这才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间。他离开从来都没有迟疑,连赴死都这样果决。三姨太不敢再想下去,跟了几步,最后只得倚在门边目送他越走越远。
北去列车的轰鸣里,他一个人独坐在包厢里。侍从官泡了杯君山银针,他要清静,叫人都远远退到前头。静静地看着银针升沉起落,想起俞若兰当初曾经故意为难,说只喝这一种茶,茶具也要讲究到分寸不差,他叫人快马加鞭地寻来醴泉山水……
等他集齐了东西,她却莞尔一笑,将冲好的茶推到他面前道:“你不是军费紧张吗?怎么也这样铺张浪费?我可没金子赔给你。你当我真爱喝吗?其实,我就是喜欢看它漂来漂去的好玩罢了。”
他那时候也是不说话,默默地喝了她泡的茶。就算先前一点点的苦涩,那后头紧接着的甘醇却真是诱人想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他低头抿了一口手中的茶,原来不经她的手,这茶的滋味相差何止千里?
侧头望向窗外,绵延无尽的沃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笼在一片细雨迷蒙之中,无端地叫人添了一份江山已远、美人已去的没落感。
他微微地笑了笑,想起她留的信,“细雨湿流光”,他们似乎注定从这细雨里相识,再结束在这烟雨里。能得她几行春泪,总归是无憾了。
第二十六章江山犹是昔人非
那一年暮春,京州的雨下得意外的缠绵。连着几天,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等从衙门做事回来,居然细雨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