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毫无反应,这一声倒是把童彦喊懵了,他停下脚步,看见许十安对着那女人又大声叫了一句:“沈文茵!”
急走的女人终于停下脚步,却没马上回头,仿佛是在犹豫,半晌,才突然转过身来。
童彦认得这张脸,他在许十安家的照片上看过,林青霞,不,这是许十安他妈!
许十安一步步走近,将两人之间隔绝的二十年时空压缩成不到一米的距离,女人的眼睛放大又缩小,像是在许十安脸上反复确认,终于,她的嘴唇抖了抖,喊出一个名字:“小安?”
直到三人坐在路边的一家咖啡厅里,童彦还是没搞清状况。许十安怎么会在纽约突然遇见自己的母亲,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两人好像很多年都没有见过了。明明是母子,却没有一点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透出了许多陌生人之间的拘谨。
沈文茵很美,画了淡妆,她明显是属于受到岁月眷顾的那一拨人,连童彦都能通过一张照片将她认出,更何况许十安了。
童彦能从母子二人的脸上找出很多共同点来,比如那双如墨的眼睛,比如那条明显的美人沟,比如那张薄得略显刻薄的嘴唇,以及他们周身散发出来的那种高冷气质。
两人都不说话,童彦感觉现在的气氛有些诡异,只好默默地搅动杯中的咖啡。
沈文茵盯着许十安一直看一直看,在她炙热的目光里,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许十安一下就由一个六岁的男孩长成了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她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子没怎么长残,还挺像我!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终于,还是许十安先开了口:“你一直住在纽约吗?”
沈文茵转动食指上的戒指,长眉一扬说:“不是,住过洛杉矶,芝加哥,还有一些很小的城市,最后到的纽约。”
她刚来美国那会儿,连英语都不会说,也确实过过一阵子举目无亲,四顾茫然的日子。但好在她有些私房钱,日子过得并不算苦,沈文茵不想提这些,继续说道:“我现在给大都会博物馆做艺术顾问,他们有时候会做一些跟中国相关的展览。你呢?来纽约玩吗?”说完,他看了看许十安又看了看童彦,显然对童彦的身份十分好奇,却又不好意思直接问。
许十安言简意赅地介绍道:“我自己做了一个服装品牌,来参加纽约时装周,童彦是我的设计师,昨晚我们刚刚开完发布会。”
沈文茵脸上漾开一个笑容,她握了握许十安放在桌子上的右手:“真的吗?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许十安低下头,死死盯着母亲细瘦的手指。小时候,他经常被这双手牵着在院子里玩耍,可突然有一天,这双手就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许运生从没告诉过他母亲离开的真正原因,积攒了二十年的疑问脱口而出:“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沈文茵松开许十安,向椅背靠去,许十安突然觉得手心里空落落的。
“怎么,这么多年许运生什么都没跟你说过吗?”沈文茵说,“也难怪,要是我我也说不出口,不过现在你是大人了,你有权利知道真相。”
她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又看了看童彦,童彦觉得有些尴尬,起身说:“我出去买点东西。”
他刚站起来就被许十安一把又拉着坐下:“你哪也不许去!”
童彦只好眼观鼻,鼻观心,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有鼻子有眼的人形空气。
沈文茵一看这架势也就不再避讳:“我跟你爸认识的时候我才二十岁,你爸那时疯狂追我,我未婚先孕,于是就结婚了。有了你以后我就全心全意地在家照顾你,你爸却因为工作越来越忙,回家越来越晚,甚至不回家。你知道女人都是非常敏感的,我察觉出来你爸的不对劲,说起来不过是因为他跟一个女人讲电话时的口气过于温柔,我于是去查了家里的通话记录,他们这么频繁地通话已经好几个月了。我不是一个愿意委屈自己的人,年轻时也比较任性,就去质问你爸,是不是跟这个女人有染,你爸居然连个谎都不愿意撒,直接承认了,但他也说会跟那个女人一刀两断,让我把这事忘了。我说行,第二天就拎着行李走人了。”
童彦虽然低着头,可每个字儿都听见了,他对许十安妈妈感同身受,只不过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跟萧奕凑合了几年依然落得个狗血分手的下场。而沈文茵果断,有主见,说走就走。他佩服沈文茵的勇气,也为许十安那么小就没了妈妈感到心疼。
沈文茵说到这停下了,盯着许十安看,童彦从她的脸上看不出愧疚,也没有怨恨,她的目光深远,像是在看一段光阴,一段被自己抛弃却又在不经意中出现的青春时光。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不该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你,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都不怪你,你还肯叫我一声妈,我已经知足了。至于我为什么抛家弃子,我只能说,那一刻我觉得人必须得为自己活着,不能总考虑别人的感受,不能总想着我这样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那样太累。为一个背叛自己的人委屈求全不值得,于是我走了。把你留下,一方面觉得他能给你更好的生活,另一方面,我希望他能知道什么是责任。”
童彦偷偷去看许十安,他的表情只在沈文茵回头的那一瞬,流露出了一些惊愕,之后就一直板着一张扑克脸,好像对面坐的不是他亲妈,而是赌局对手,生怕对方看出自己的底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