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童彦依旧从他的伪装中看出了一点破绽——他放在桌子下面的左手一直在做放松和握拳的动作。人的某种情绪如果到了极端就会感到浑身发麻,而反复握拳的动作正是为了缓解这种状态。
他在许十安再次张开的时候用自己的右手握了上去,许十安原本想躲,反而被童彦握得更紧了,一边握着还一边在他手背上来回滑动。
沈文茵的话还没说完,她接着道:“你心里想说连我都这么不负责任,有什么资格教别人怎么负责是吧?我只能说,那时的我就是这么想的,有赌气和任性的成分在,但是我跳不出这个局限,等我想回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走了以后你爸只给我家里打过一个电话,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过,他连找都没有找过我,我自然更不会主动回去了。”
许十安听完这个迟来的真相,心里五味杂陈。作为一个被抛弃了二十年的儿子,说他不恨沈文茵是假的。每次许运生打他,他怪的不是那个正在施暴的父亲,而是那个本该出来保护他却不知所踪的母亲。
可是作为一个男人,他对沈文茵这种追求自我,个性独立的女性原本是非常欣赏的。
沈文茵现在的状态很好,能看出来她见过很多世面,如果不离开许运生,她可能一辈子都会窝在家里相夫教子。
许十安的大脑被这两种想法绞成了一根绳,疼得要命。
“所以……再也不打算回去了吗?”半晌,许十安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沈文茵将胸前的头发撩到肩膀后面,很为难的样子:“回去干嘛?我一不想争夺家产,二不想阴谋复仇,难不成回去给你看孩子吗?”
童彦原本还在许十安手上打圈的拇指一下子停住了,缓缓地,从他的手上滑了下去。童彦的喉结动了动,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难以下咽。
突然,许十安一把将他松开的右手重新捞了回来,死死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童彦低着头,抿抿嘴唇,继续装空气,他听见许十安说:“婚都没结,哪来的孩子给你看?”
沈文茵的眼珠在两人之间来回转悠,似是想发现点什么蛛丝马迹,她毕竟在国外待久了,不像国内的母亲那么婆婆妈妈唠唠叨叨,儿子不说,她也就没有在许十安的个人问题上穷追不舍。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沈文茵问。
“后天吧。”
“时间太赶了,我明天要去见一个客户。”沈文茵从包里掏出纸笔,写了一个电话和地址给许十安,“这是我的住址和电话,如果你再来纽约,可以随时联系我。”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来也可以跟我联系。”
许十安捏着薄薄的黄色小纸片,也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也许能让他在异国他乡见到沈文茵已经是个奇迹了。
三人从咖啡厅出来,雪已经停了,地面又湿又滑。沈文茵看向许十安,朝他伸出双臂。
许十安僵硬着身子,不知道是被这低温冻的还是怎样,他极不自然地弯下腰,将母亲搂在怀里。
相逢的话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分别的时候就更显得辞穷了,许十安不知怎么突然冒出来一句:“我爸的配偶栏一直写的你名字。”
“什么?”
“你们依然是合法夫妻,你走了我爸也没有找过别的女人,起码在我看来是没有。”
沈文茵:“……”
许十安和童彦目送沈文茵上了出租车,沈文茵一直在车窗里对他们挥手,直到他们再也看不见。
童彦觉得这对母子也很神奇,二十年不见,一个比一个冷静。在他看来,只要父母都还健在,就比什么都强。
他看看天色,拉了拉许十安的衣袖说:“我们回去吧。”
许十安回头看他,张嘴先呼出一口白气:“对不起,没陪你去成博物馆。”
“没关系,明天也还有时间。”童彦伸手叫了一辆出租,推着许十安上了后座。
许十安一上车整个人都瘫了下来,童彦挪挪身子,尽量坐直一些,扶着许十安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看许十安心情不佳,童彦拍了拍他的脸说:“没事啦,就当意外之喜了。你别老想着她离开你,你想着你找到她了,她健康快乐,有自己的人生,不是也挺好的吗?而且我觉得她心里还是有你的。”
许十安半眯着眼睛说:“你不知道那种得而复失的感觉有多难受,你让一个六岁的小孩怎么想明白为什么她妈不要他了这件事?我小时候一看见别的同学跟妈妈在一起,就会想起她,我恨她,恨得牙痒痒的,我总是在想,要是哪天她回来找我,我一定不认她,看她痛哭流涕。结果,她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童彦想,他怎么会不知道什么叫得而复失呢,他握住许十安的手说:“这些话你刚才一个字都没讲,说明你已经不恨她了。你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但从你在博物馆门口喊她的那一声开始,就说明你已经原谅她了。”
许十安睁开双眼看向童彦,他的温言细语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一下就将他从情绪的漩涡里拉了出来。他不应该让失去双亲的童彦安慰自己,沈文茵的出现只是个插曲,并不会给他既定的生活轨迹带来任何改变。
许十安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他攥得皱皱巴巴的便签纸,舒展平整,默默塞进了钱包夹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