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月朝他摆手,淡声阻拦道:“好了,阿冰。我对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说你不忠不孝,也不是为了指责你的。我很乐见你做你想做的事,所以你不必对我讲革命党爱说的那一套大道理。”徐慎如低头不语,只见沈南月取了个软枕垫在身后,仰着头靠上去,细细叹息一声,像是呻吟,语气轻缓地道:“好坏对错,那或许都是你们这些外头的男人,或者学堂里的小姐们才要在意的事情。轮不上我,我懒得在意,也没有在意那个的福气。”说完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徐慎如一遍:“我今晚说这么多,也只是想对你解释,我不打算对你托以终生,是因为你是个亡命之徒。不过既然夫妻一场,我很愿意祝你……”沈南月停顿片刻,似在斟酌用词。徐慎如惘然地注视她,等着她。她最终说:“就祝你旗开得胜罢。”鼎革旧事徐慎如在第二天离去。他说是回乡探亲,却在路上不见了影。徐若云直到这时,才被迫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确信就是这一母同胞的幼弟为脱身而欺骗了自己。这年轻的嫡长子气闷填胸,但此事又不宜声张,徐若云也只好盼他在外隐姓埋名安稳度日,万勿再回平京生事,心想若是这样,他自然也可以原谅对方,毕竟想要活命算是人之常情,何况他也终归是不忍心眼看着自家亲人被处以极刑的。但天下的事总是不会轻易遂人愿。就在徐慎如离开的这年秋天,皇帝便被革命党在里应外合之下逼迫退位了,徐若云惊怒交加,查阅之后果然在革命党的名单里看见了自己幼弟的名字。他拿着报纸,久久地说不出话。自古至今的亡国之君,大致可以粗略被分为两种,一种是荒淫无度的独夫,另一种则是苦心图治、无力回天的凡人。徐若云曾为退位的少年天子做过东宫侍讲学士,心里不无感慨地知道,他这一位年少的学生偏偏是后者。只可惜朝廷衰弱的空壳在已经不堪一击,只剩下在古老宫殿中心无声侧坐的旧主人还徒劳无功地试着伸手,想要留住那灿烂的虚影。在骤雨初晴的寝殿里,他任凭衣裾铺于地面,直到外头响起叩门之声才回神来,扬声喊道:“进来吧。”来人正是徐慎如的祖父。但小皇帝回头,也没问来人是谁,只在重帘不卷的殿内兀自发着呆。他面前笔墨横陈,一张未竟的黄纸摊开在地,直到纸面上落下一个人影时,小皇帝才抬起了头。那是他唤了多年的先生,是先帝和先太后两次留给他的顾命之臣,此刻相见,一对君臣相顾无话,他唯感到无穷的哀凉。少年仰首而望。臣子眼中痛色一闪,终于低声开口劝道:“陛下,外头在催了。”天子一动不动,语声轻缓,只吐出了四个字:“先生骗我。”臣子口中一句“没有”含了许久,到底是没能说出来。这时,他对面的少年天子已经说了下去:“对面人里,就有从前先生保下的孙辈。听说,准备颁行的宪法里也有他的事?”“臣当时不知道。”天子的眼神锋利一瞬,又暗淡了:“先生为亲人谋,为己身谋,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我曾经以为哪怕天下人都骗了我,先生也不会骗我。”臣子的嘴唇翕动一下,只喃喃道:“臣负陛下。”雨后晴好,夕晖斜照,像给这个王朝留下的什么隐喻。身为顾命之臣的他不得不重复了一遍此刻自己最不想说的话:“外头在催了,陛下。”少帝只说:“就要写好了,还剩一点。先生不如替我执笔罢?”臣子知道自己无从拒绝,只好扶着双膝跪下。他执笔蘸墨,就着地上铺的纸页,听着身后君王的念诵,一字一字写下去:“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但他并没有看见这一天。他们两个都没有。这一年十月下旬,逊位的皇帝就被迫搬出了宫城,不久便卷入了一桩扑朔迷离的复辟案件里,随后悬梁自尽了。有只求新闻刺激的小报刊登了他的最后一张照片。在那粗制滥造的纸张上,照片那失去了高贵身份的少年只穿了一件长袍,细瘦的躯壳歪斜地挂在屋梁上。他从前的师长也都看见了,猜测那件长袍是他以往很喜欢的一件常服,是淡绿色的,穿在这十几岁少年的身上,显得他宛如深秋季节里不循时令、坚持独自伸展的一片叶子。叶子飘摇一阵,终于被风吹落了。和退位的皇帝前后脚谢世的人里,有一位文坛上的新秀,笔名称作栖北君。她毫无征兆地突然自杀,又因为是很难得的一位同时拥有大众读者和文坛内部称许的作家,所以曾经在圈内引起过不小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