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性子一直被家里目为多余,萧令望本人却不以为意,也从不改,没想到这时候居然还用上了,就是因为偶然的几句对浣花馆主写的武侠小说的评论,居然使他跟吴浣弦意外地熟稔起来。这是他落地之后转年春天的事,从春天到这年的秋冬,萧令望都一直在吴先生的店里。他学会了许多事。比如做生意,装模作样地认古董,不管认不认得,但那一套场面话却是背得很熟;再比如做饭,这则是一桩额外的收获。吴浣弦虽然不做厨子,但是极会做饭也极会吃饭,也正是由此才走上了开酒楼的道路,他如今是老板了,却不舍得自己的一手绝技失传,居然全教给了萧令望。他连陆千水都不肯教,却教给了萧令望,萧令望也不负他的期待,一个本是连饺子都包不利索的人,此刻练熟了,居然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那拿过枪开过飞机的手切起食材,也从不输人。对此,吴浣弦是这样解释的:“千水是好人,所以你安心去帮我做买卖。做买卖有钱拿,等安顿下来,我找人介绍,给你成个家。”陆千水“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三宝呢?”萧令望也笑:“浣弦先生是说我不是好人么?”吴浣弦高深莫测地夹了一筷子豆腐丝,细嚼慢咽地吃完了,这才答话道:“三宝是江湖浪子,不靠谱的,所以过日子的本事就免了,攒家底的事也免了,学了剑法才好出去唬人。”萧令望嘿嘿地笑了一声,既不赞同,也不去反驳。陆千水倒确乎不嫉妒他,因为万事的大宗都在自己手里握着,自己没来多久就跟大伙计平起平坐了,萧令望虽然跟吴浣弦混得极熟,在这方面却总被压着一头。但萧令望却也从不着急,从不上火。他日子过得很简单,有时候吴浣弦放他出去,出租界,甚至出云间,说是见主顾、收东西,却实际也不知道是去哪里了;更多时候他拿着工钱在租界里讨生活,时不时地去舞厅里,捧舞女。这对他来说很新鲜。他到租界前曾经以为这里边该是没有这些的,却没想到,因为生活的苦闷与压抑,这边的舞厅、电影院和赌场都异常繁荣。赌场有时也是毒窟,仍然是以阿芙蓉烟土为主,只是因为封锁隔绝的缘故,最昂贵的、西南一带产出的上品福寿膏是早已经断了的,不论是贵家公子还是街头乞儿,除了早有存货的人外都只能吸战前看不上的劣等品。也有些新鲜玩意儿,混在纸烟里,是一些聚赌的太太们爱的,价格更贵些,拿在手里,显得格外妩媚妖娆。不过那毕竟俱非过日子的办法,玩得大了往往有横死街头之虞,所以没胆量尝试的人普遍痴迷于舞厅和电影院,有的舞厅生意火爆得甚至从早上就开张。只跳舞,不谈情也不要人,所以这个乐子也花不了多少钱。萧令望毕竟仗着一张很不错的颜面,所以多数舞女不会太讨厌他,不轰他走,真肯跟他做这规规矩矩的小生意,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他在舞场上居然还颇有了几个熟人。他住在吴浣弦那些弦字号酒楼总店的后院,跟陆千水一起,陆千水娶妻的事还没有成,正在准备着。这一天,天气一直阴沉沉的,萧令望晚上回来的时候,居然落了几点薄雪。吴浣弦也来了店里,三个人一桌,吃萧令望做的菜。陆千水一碗饭吃完又添一碗,坐下道:“我要是有三宝长得那么精神,或许早就成家了——三宝为什么不找一个?”这问题突如其来,萧令望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本来没想过这个,以前是因为徐慎如,尔后或许是一种习惯。现今他对徐慎如几近绝望,又从绝望而生一种忘情……忘情又不确切,更像是麻木。他很少想起徐慎如,但没有忘,只常常在不经意时,这个人的面容才会骤然浮现,又水波似的荡漾消散,宛如一段余情绮梦,是少年维特之烦恼。他不无悲哀地想,徐慎如知道他死了,是不是就送他一些因殉难而生的眼泪,便再没有旁事?但这“没有旁事”,已经不如前会令他在静夜里辗转反侧、痛苦莫名了。萧令望为人坦荡,坦荡得懒得作伪,所以他给徐慎如写“心海潮平”,那就真的是潮平两岸阔,一片光辉。前路渺远,而这路上没人陪了,似乎也不再是一件重要的事。就像小孩子要糖吃,一直要不到,尔后年纪大了,即使依然没钱买糖,却也早已不以此为苦。糖是好的,徐慎如是好的,若有,那很好,若是注定不能得到——生活中有那么多纷纷扰扰,他如今很宁静,再想起徐慎如质问和躲避他,居然已不再悲哀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