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如已惯了他这姿态,甚至还觉得颇为有趣,是很恶劣的、博物馆里看古董的心情,被讥讽了也只是笑,旁边其他人亦如是,只有那教育部的朋友面露尴尬,局促地解释道:“我只是开个玩笑……”徐慎如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温温吞吞地笑道:“啊呀,我们谁不知道伯阳先生的家法,那是能断腿的,自然不敢了。”周曦不以为贬,反很自得,倨傲地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徐慎如一番,慢条斯理地说道:“徐四先生虽然身材越发敦厚,脾气却还是那样刻薄。”徐慎如这下不说话了。脾气刻薄他欣然照单全收,但身材敦厚却是扎心扎肺,扎得他事后揽镜自照、徘徊久之,最后去衣柜底下翻出了自己以前的一条裤子,穿在身上试了试:这裤子原来不系腰带是绝不能穿的,这会儿却好端端地贴着身,还嫌太贴了。发胖是确凿的了。他这半年吃得太多,旁人遇见伤心事都是茶饭不思消瘦憔悴,他倒是很出人意表,日日暴饮暴食,一个人恨不能吃两个人的份,自然迅速胖得不像样子。他很懊丧地爬上了床,转天便再也不肯多吃了。虽然饭量一向易增难减,幸亏徐慎如心意坚决,倒好歹在冬天到来之前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其实这本没必要,莫说男子,即使女人也并不以过瘦为美,何况美丑这种闲事,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徐慎如就是对此尤其不能忍受,搞得连王采荆都吃惊地取笑他:“你怎么了呀?胖了好生养嘛。又不骑马,还搞什么髀肉复生,你快不要胡作了,身体受不了的。”他想了想答道:“那会被人嫌的。”然后忽然反应过来:“王采荆你给我说清楚,好生养是什么话?”王采荆就说:“你徐四还怕被人嫌呀?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徐慎如低声笑:“我也是俗人。”这本是一句寻常的话,但在他们两个之间,却有别的意味。这是上次徐慎如揭破王采荆和蒋瑶山的事时,王采荆拿来回答他的话,他说完才想起来,但覆水难收,只好任凭记忆力超群的王采荆很犀利地问道:“你看上谁了,怕人家看不上你?”徐慎如犹豫片刻,只往道边四顾。像他这样的特任文官少有喜欢在街上晃悠的,就比如周伯阳——他想到这种比对的时候总是第一个想到周伯阳。因为这个人太典型,典型到典范,活得十足用力,力气是那虚弱单薄的身体里贮藏的力量的十倍不止,好像不论外面腥风血雨还是暗风吹雨,他都是那同一根定海神针,稳如磐石地扎在他那一亩三分地上,绝不多做一件事,但也绝不退让一步,使徐慎如常以观察他为乐。周伯阳就是几乎不在街上走路的,十指不沾泥,鞋底也不沾泥。但是徐慎如喜欢在外面走。或者说在外面晃悠,飘荡。他在街上飘荡,就像他这个人也在世上飘荡。一切都是飘荡的,像他前一阵读来消遣的英文小说,‘gonewiththed’,飘飞了,没有了。这时候他就会想起萧令望,因为如果萧令望在,他就可以跟萧令望对这小说品头论足,丝毫不用担心因为见识浅薄而被专业人士嘲笑。但是萧令望失踪前就久不与他往来了,即使在,也一样无处去说。道边飘进眼帘的是一只灯笼,挂在一户民居的门口。是只白底的灯笼,发出暖盈盈的光。想是这家在空袭里死过人,灯笼面上写了八个墨字,说是“生生世世,勿忘此仇”,又因为挂久了,显得灰扑扑的,很是黯淡。他指着它,给王采荆看。王采荆瞥了那灯笼两眼,叹了一口气。他拽着徐慎如到他家里吃饭——徐慎如还是吃一点点,倒也不是为了降低体重,只是之前那一阵暴饮暴食的欲望消下去之后,他甚至比原来更缺乏食欲,也无精打采的,在外倒仍很亢奋,但背人就懒了。徐慎如笑说:“这是合理分配战略物资,为生存而养精蓄锐”王采荆懒得驳他,只道:“行吧,这是你自己的事。”徐慎如转了话题:“采荆,你那论文的事,现在怎么样了?”王采荆很没好气地长叹道:“人言纷纷啊,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等着他自己过去。”说罢转头搁下筷子,看徐慎如在口袋里摸纸烟——徐若霜给他们家里带来的恶习——只不过前面徐若云喜欢甜的,徐慎如今天手里拿的是凉的薄荷,绿得刺眼,不过他一贯不以绿为忤,很不着急地窝在沙发里盖上毯子,这才去划火柴。王采荆跟他也要了一支,追悔莫及地说道:“我只有那一次没检查,怎么就会发错了呢,唉,真是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