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萧令望并未去珠城,那是他预先拜托陈美娇给他寄的信,他跟陆千水就分别藏身在租界之中,被领着到了个年久失修的空阁楼里,由一个糊涂老房东照看着,每日也不出门,自有人来送吃的。过了二十来天,在他觉得差不多了、自己可以想办法走了的时候,有两个人在夜里闯进了阁楼。萧令望被吓得一激灵,旋即又冷静了下来:那两个人故弄玄虚得很,显然不是来抓他的租界巡警,否则大可以公然地捉拿他归案。那是谁?他没开电灯,只点上煤油。那是两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其中一个问他:“顾三宝?”萧令望不置可否。对方又说:“你倒是替我们省事了,还要谢谢你的。”萧令望便问:“那……不知足下前来,有何贵干?”对方道:“陆千水被抓了,你还不知道罢?因为他被抓了,我们猜了一猜,才去问了你掌柜的,知道了你在这里。”萧令望愕然道:“陆千水真的……?”那男人说:“脑袋就在租界的隔墙上挂着呢。”这两个人说完就要往外走,萧令望不知道能不能信他们,但他也没别的人可信,若他们是来诱捕的,那想必布下了罗网,他不跟着也跑不掉,索性很干脆地跟上了。屋后停了辆汽车,一人坐上驾驶位,另一人打开后边的车门,看着萧令望坐了进去。车子发动,驾驶位上那人说道:“你杀了邵文庭,我们愿意还你一个人情,可以送你离开云间。如果无处可去,你也可以跟着我们做事。”萧令望说:“还没有问,足下高就呀?”对方笑了笑,说:“后方来的,新近才在这里落脚。”萧令望便道:“那我要回后方去。”他就是这么回的嘉陵。辗转数省,在旧历春节之后到的。他想起吴浣弦和陆千水,吴浣弦没有事,这是那两个人告诉过他的,而陆千水无辜地替他死了,或许这就是命运?这对萧令望来说是命运,对陆千水来说则就是人祸,毋庸置疑的。他好像一直是这么幸运的,能从一群又一群、一次又一次的罹难者里成为那个幸免于难的,不管是这次的有心,还是以往的无意。他没见到陆千水的死状,悬首高墙他也没看见,但是他能想见。萧令望自诩五陵年少,自命咸阳游侠,他去荆轲刺秦王,那陆千水又算什么?血濡缕即立死,荆轲试刀的时候死了多少人史无明载,就跟日后的历史也不会记得陆千水一样。他呆呆地立在船头,那游侠儿的热血瞬时便褪尽了。烂柯春节前后,王采荆的论文风波终于过去了,但上面却以此为借口弄了一套严格的新审查制度。物议自是纷纷,但政府执行的信心非常坚决,后来反而扩大,连电影娱乐这些都不断筛查起来。甚至有一段时间,在城里连麻将都不许打了,舞更绝不许跳,宣传语铺天盖地的。这种禁令当然是很真正执行的,最后剩下个空壳子,被王采荆评论道:“别的事弄不了,弄这些倒是很雷厉风行。国难期间,禁绝宴饮歌舞,我怎么听着像国丧呢?”这个主意不是徐慎如出的,也不是他能越俎代庖去取消的,听见王采荆这样刻薄,他也没什么办法,只好递吃的过去,好叫他忙着咀嚼,就不要开口为是。在这样的风声下,连徐若柏的外室打麻将都不敢大张旗鼓了,徐若柏本人倒没受太多影响,因为他最近除了打理生意,心思都花在了讨徐若云高兴上。徐若云那次对他动了家法,他非但未知难而退,还摆出了卷土重来的架势,徐若云挡了他几次,到底被他撬开了门。这样说来,这两兄弟的缘分,大约当真是未尽的罢?与此同时,萧令望也到了嘉陵。他到达是在旧历正月初三,先回了自己家,一家人哭哭笑笑,过了半夜。因为陆千水那件事他心情莫名郁郁,这之后便没抛头露面,只见了几个亲近的朋友。他全然没在徐慎如能见到的地方露脸过。故意不见的理由并没有,但特地要去的也没有,甚至萧令珈问他,他也只说不要了,说算了,像被霜打的树叶子,不愿去检验徐慎如是否还记着自己。但他们到底狭路相逢了。萧令望某天顺路访友,那友人的父亲在家里宴客。他途经走廊,在餐厅门扇开合的瞬间,竟发觉徐慎如正在往这边看,双方都感到措手不及,眼神似乎相撞了,又迅速移开。萧令望躲避徐慎如这么久,本是出于主动,可如今竟莫名愧疚,举手投足都觉不自在起来。他犹豫片刻,顺着楼梯到了二楼。二楼有个小客厅,有沙发,桌上有玻璃杯,也有酒。他走进去,关上门,心里还在想,徐慎如是不是真瞟见他了?如果仅是背影,那不容易被人认出,可要是正脸……那是躲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