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令望回来不久,便被他大哥弄回乡下老宅照顾病着的老爷子,不许进城。今春萧老爷子病故,他自然要处理家事,又要守丧,直到前两天才说今日可能溜回来,少不得又抱怨了一番他那位小妈如何难缠。他脱逃的事糊弄过去了,但萧令望难免为此郁郁,徐慎如自然要分神去安慰他,只是这安慰究竟有多么空洞,也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了。他常给萧令望写信,却不是每封都寄出。这已成了一个习惯,之前他以为萧令望牺牲了,曾写过很多告解式的情书,后来分隔两地,也总压下一两封最为丧气的草稿,怕寄去太过晦暗。只要写过,就像得到过疗愈,倒不必真非要拿给人看。他想,如果自己寄了萧令望一定肯读,有了这种信念就很足安慰,反而不必寄出。此时国内的局势已近乎全线崩溃,他上周原本预备要辞去财经职务,不过出了徐静川的事,一时无暇他想。现在那事告一段落,徐慎如回他自己那里,便依然斟酌写好他的辞呈。情势如此,要他一个人挽回是力所不能的,何况萧令闻争权的事还没有结束,眼看就又不知会做什么。内忧外患尚看不过来,图穷匕见这一出,他实在缺乏欣赏的兴味。至于中央大学……跟财政比,则到底有不一样。徐慎如北上经过嘉陵,也路过中央大学战时的旧址,人去楼空,那个校门倒还在,萧令望见状问他离任时想了什么,徐慎如难得正经地说:“没有想什么。我早便不应当兼任,出了事损伤学校的名誉,他们那样说,也是应该的。”萧令望笑:“我不信。”徐慎如道:“真的。我不过是既觉得顾先生太清直了,若是用他,战时在物质上难免被政府欺负,又不愿意上面再派不认识的人来罢了。”萧令望“噢”了一声,说:“可是学校并不承你的情,你居然没有刻薄话讲。”徐慎如牵着他的手,很平淡地说道:“央大不必承我的情。这是我自作主张、自作多情,换个说法,也不过为了我自己高兴。这是私心,本就不应该要人家承我的情。”萧令望无话可说,只道:“好吧,文人真麻烦。正反说都是你们,一套一套的,总之我不懂。”时局日非,他什么也保全不得,保全央大稍显容易,便用这等办法求得心理安慰,就算别人看不穿,承情的也真是自己。只是从前还有些期盼,如今却不知可以盼什么。递完了辞呈,他就回家等着萧令望。这爱情太困苦了,别人家的夫妻都是一起过日子,只有他们是在分别与重逢的道路上反复循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尽头,何况他们究竟不是夫妻,连抱怨都不能公然。萧令望在他身边四仰八叉地躺着,闻言鲤鱼打挺似的坐起来说:“徐先生是聪明人,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徐慎如问:“嗯?我想不明白什么?”萧令望严肃地说:“偷情有什么不好?很好的嘛。典故不是有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我们比夫妻还好上两层呢。”徐慎如道:“这什么典故,这叫俗话。那后边还有偷得着不如偷不着,你怎么不说了?”萧令望道:“最后那句是新学伪经,我不信的。”徐慎如笑着推了推他:“书都没有读过几本,你还论上今文经和古文经了,真不怕闹笑话。”萧令望坦然道:“我是你偷来的,人家笑也只笑你。”他说完这句就兴致勃勃地下地,要到客厅拿吃的去,拿之前还故意捏着腔调给他学别人应当怎么笑他:“徐博士怎么和文盲混在一起去的?还偷情,咿呀,都不害臊——”徐慎如绷着脸轰他:“你快去拿,不然不让吃了!”等萧令望走了,他被留下在床上,这才笑了又笑。到了年底,平京终于守不住了。除此还有一件新闻,萧令闻给自己加了个全国大总统的新名号,以期勠力同心、共克时艰,又在政坛上撤换了最后一批人。徐慎如在家里也知道,胡言乱语便冒出来,一边说“沉船上一般人都不想理事,难得竟有人争抢头等舱”,一边又说“共克时艰,难道克他么”。只是这等话终究不好对着萧令望讲,就只有去跟蒋瑶山说了。蒋瑶山答道:“不过,我一向看他生得周正,面相很稳重的样子,之前在嘉陵,打仗什么的也做得还成呀。”意思是除此二条,连蒋瑶山一时都说不出别的。徐慎如正沉默着,蒋瑶山又对他说“你刻薄起来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全然是看热闹,就没有一点忧愁惋惜?”徐慎如道:“我是很惋惜,我惋惜得都要睡不着了,那又有什么用?国家一至于此,我不是没有料过,但是心里的预演总不如真的,到这时候才知道滋味。”